口蘑湯

口蘑,是一種菌類,產於中國大陸北地塞外,特別以張家口一帶所生長者為最著稱。凡菌類可食者,多數味鮮美,尤其曬乾後再烹製,另有一種清香,是他種食物所難以比擬的。例如東方人喜愛的香菇,或西方人珍視的porcini,都是新鮮的總不及曬乾的芬芳。

很久以前聽過來自大陸北地的人談起口蘑,以及關於口蘑的鮮美,但是在台灣無緣享用,所以印象僅止於耳際罷了。我甚至於不知何故還記得許師母說過:「那口蘑裡頭的砂子兒啊,洗不清的,也只好吃下去了,反正是家鄉的砂土嘛!」也記得她說這話時候臉上的表情,大概是思鄉的表情吧。許師母是旗人,她年輕時離開關外的家鄉,與許世瑛先生結婚,像很多人一樣,來到台灣就沒有再回去。

據說關外的土地多砂質,關外人多牧馬畜羊,他們宰殺了羊馬,把不要的內臟拋棄於地上,久而久之,內臟腐爛後就長出菌來,這種菌便是口蘑。也有人說,口蘑是馬糞中生長出來的。聽多了各種說法後,我對於口蘑的印象是模糊的、遙遠的,也是不可思議的;總以為居住在台灣,關外的菌類與我不相干。直到有一次赴香港,在公務之餘閒逛銅鑼灣、灣仔一帶南北貨店舖,偶然發現大玻璃罐上貼著「正宗口蘑」標籤。仔細觀察罐內深褐顏色的東西。枯乾的,有點近似草菇或蘑菇。小者如小拇指的上一截,大者亦不過像大拇指般。我要求店主讓我打開蓋子,探手取一粒,等不及湊近鼻尖,已有清香襲人。

我購買了一些,裝入塑膠袋,復裡之以牛皮紙。與書籍、衣物等雜陳於皮箱內。回到台北的家,打開皮箱,竟然滿箱子的清香,令人欣喜!

我把那些口蘑換裝入乾淨的玻璃瓶,蓋緊瓶蓋,收妥在冰箱內。於是,原以為遙不可及的口蘑,果真具體地存在於我家冰箱的一隅了。

於是,我不得不為那些具體存在的口蘑而到處去打聽烹調的方法。十餘年或二十年前,吃過口蘑的人不多,卻人人頗有一套說辭。我大略估計下來,以之烹製羹湯為宜。但眾口解說,那砂子兒總是不免。頭幾回調製出來的口蘑湯,果然鮮則鮮矣,只是吃在嘴裡,齒間沙沙有聲,實為美中不足之憾事。直到一天,我忽然想出一妙計,才算解決了這個問題。

我的家人頗好咖啡,不以即溶咖啡為滿足,故而備有磨咖啡豆機,及煮咖啡壺。那咖啡豆研磨後,須計量杯數而置入一種特製的紙袋內。清水滴入其中,成為濾清的咖啡汁,渣滓則殘留於紙袋內。同樣的道理,口蘑內的砂子兒必然也可以過濾才對。遂取一握乾口蘑,約可二十粒,略予沖洗後,即取一中型湯碗浸泡冷水中。半小時或稍久,口蘑便會逐漸開張,沉於碗底,清水則轉呈深褐色。顏色似咖啡而稍微淡淺。這時,口蘑裡包含的細砂亦因其重量而沉澱碗底,便可取另一同樣大小的湯碗,將浸泡口蘑的深褐色汁水經由濾紙袋徐徐注入。操作時,不妨取換兩三個紙袋,以避免破漏。至於汁水倒完後,完全張開的口蘑及其砂子兒,則復於自來水龍頭下快速沖洗乾淨(由於浸泡長時,菇身已全開張,所以用手指揉捏,很容易沖除砂粒)。去除砂後的口蘑,稍予擠乾,切除蒂根留用。經過此道手續後,口蘑的清香得以保全,而其令人煩惱的缺陷則可全免。至此,完美的口蘑已經備妥待用了。

如何調製口蘑湯呢?方法必然極多。這裡只記我自己嘗試過的一道較有心得者。

我認為口蘑的汁水雖然極為清香鮮美,但純取其原味,則稍嫌澀,未如適量加入肉類高湯,可以提升潤味。至於高湯,則又類多,不計其數。前記「潮州魚翅」及「佛跳牆」的高湯,用料有全雞、火腿以及豬蹄,係因取其濃稠效果。每個地方、每個家庭的高湯製作方法不同,我所聽到的最講究者是孔先生親口傳述的孔府高湯。他說:「那時候,不作興使用味精。我們家的高湯是:先用兩隻雞、兩隻鴨,和一個肘子,慢火燉之。等味道都出來了,把那些都取出,只留下湯汁。然後,取兩個去皮的雞胸肉,略用刀子淺剁後放入湯中。這是用來吸取湯中肉類所排出雜質的方法。少頃而取出吮吸了雜質的胸脯肉。當然啦,其本身的鮮味也添加入湯裡去了。最後,再放入兩隻去了皮、粗剁過的雞腿肉,也是為了吸取湯中雜質的目的。雞腿取出後,放一張竹紙在湯的表面上,除去肥油。這便是我們家的高湯了。」孔先生說的國語有些山東腔,習慣加點文言句法。關於孔府佳餚種種,頗有傳說,時亦見於坊間出版物,但我都不甚清楚,唯獨這個高湯,是幾回宴席間坐在孔先生鄰座親耳聆聽的。

然而,我用於製作口蘑湯的高湯,則取簡避繁,只以土雞燉湯而不加其他作料,而且用量少,撇除油脂,以免喧賓奪主。近年來,市面上所賣Campbells牌的清雞湯罐頭亦效果不差。不過,開罐後要先除去面上浮動的雞油,而且那濃縮的雞湯須對水,取其半罐即可。大體言之,以浸泡口蘑的汁水為主,清雞湯為輔,其比例約為四對一,才能收既保存口蘑清香復不失稍微滋潤之效果。

至於口蘑湯的內容,也需要略有他物搭配,才不至於太過單調。由於口蘑本身既浸發出汁,所以菇味已不甚濃郁,可以另取白色的普通蘑菇,與黑色的草菇。兩種菇類都可以在市場購得,唯必要取其十分新鮮者。如何辨別新鮮與否?端視其菇身堅固緊韌,不容有鬆散之狀。顆粒不宜大,最好能與口蘑大小相若更佳;則煮開之後,棕色之口蘑與白色之蘑菇、黑色之草菇在碗內浮沉,色澤有別,頗為美觀有趣。我戲稱此為「三菇戲水」。

此外,我又加入筍片。台灣幾乎一年四季都有筍可食,夏春則綠竹筍,冬季則採冬筍。唯冬筍須先煮沸過,才不至於澀麻難入口。將筍先行剝殼,整棵在清水中煮開取出,待冷卻後切片待用。

高湯及諸配料準備妥當後,即可烹調口蘑湯。這一道湯,事前頗有些準備的功夫,但必要臨食之際方可調製,否則煮好再熱,便失去眾菇新鮮爽口的效果了。而中國人宴席之道,湯多在近尾聲時上場。此時賓客們的口腹已相當饜足,可能談興更濃,故不必急急上湯。從前,我不甚體會這一層,總是依照自己安排好的順序,將菜單上面的各種餚湯一道緊接一道端上去,有時不免阻擾客人談興;時則又因為上菜太快,令人應接不暇;或則因為客人延緩舉箸,致餚湯已涼。其實,宴客之目的,饗以佳餚固然重要,製造飲食歡談的氛圍更可貴,所以主人無須緊張慌亂,而且切忌披頭散髮做出一副辛勞狀。我寧可多花一些事前的準備工作,整裝停妥,從容與賓客共享歡聚之樂。

讓賓客盡歡,談笑俱足之際,女主人可以俟機而悄悄退入廚房,將口蘑湯與雞汁依比例調配好的高湯煮沸,並嘗食鹹淡如何,再將口蘑、草蘑、蘑菇,以及筍片逐一傾入沸開的湯內。等待再度滾沸,即快速將此湯離火倒進白色的瓷碗,或亦可取用西式的透明玻璃大碗。我個人比較喜用後者,因為端上餐桌之後,透明的玻璃可使淡棕色的清湯,以及其中褐、黑、白三色的菇類與淺黃色的筍片一覽無遺。賓客於饗食過濃膩菜餚之後,見此清淡簡單的湯,在視覺上能收致清新的感受,既而嗅聞其清香,復嘗食其鮮美,可謂色、香、味俱全矣。

我第一次以口蘑湯宴客,主賓是台靜農先生、鄭因百先生與孔德成先生三位師長,另有幾位老同學作陪。三位老師都在北方住過很長的時間,來到台灣也很久了,乍見那一道口蘑湯,都有掩蓋不住的喜悅,而且也異口同聲說:「難得的是沒有砂子!」我想,烹飪其實與文學藝術一樣,有慧眼辨識用心處,總是令人欣慰難忘的。

遺憾的是,自從中國大陸開放觀光以後,口蘑已不敷供給其自身,所以後來我再去香港已買不到這種野生的菇菌了。而知音解味的賓客也逐漸凋零,每憶昔日盛會,於甜美之中,常不免有悵惋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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