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魚翅

從前,若有人問最愛吃的菜餚是什麼?我會毫不猶疑地回答:「潮州魚翅。」那種濃郁而細緻的口感味覺,即使在美不勝收的中國南北佳餚裡,也應該可以算得上是人間美味之首的吧。後來,因為喜愛吃而自己漸漸琢磨,稍有心得之後,我的興趣卻轉而變成調製的過程,甚至於在乎別人享用我的手藝方面;相對的,自己往往只是用心於嘗試味道鹹淡稠稀,吃食享用的樂趣反倒變得不是那麼重要了。

雖然現今市面上賣南北貨的店裡,有裝在塑膠袋內發好的魚翅,可以省卻很多工夫,但我還是喜歡選擇乾魚翅自己煮發的老方法。我認為自己煮發的魚翅,比較沒有腥氣。台灣的乾魚翅價錢非常貴,我以前有機會到香港,總會順便去銅鑼灣或旺角一帶買一些回台灣。在不同種類的貨色中,我偏好約莫二十公分長度的乾翅。去好翅唇內碎骨的乾翅,較好的略呈牙白色,厚薄適度,稍彎的形狀有如剝了殼的綠竹筍,而翅絲不粗不細,整齊密排,像一具梳子。通常一袋內裝有大小相若者十數片,如果宴請一桌,十位至十二位客人,我會取出一半,而將剩餘的一半另外再用塑膠袋封緊,藏於冰箱冷凍庫之中。

發魚翅的方法相當固定,通常需要在宴客之前三天就開始準備。最好是選個晚餐之後碗盤洗淨的時間,將六、七片乾魚翅略微沖洗後,置入注滿冷水的大鍋內,讓水淹蓋過每一片乾翅。鍋取其大,是因為魚翅浸泡一夜後會伸長變大變軟之故。

次日早上,將那一大鍋有腥味的冷水倒去,再注入大約七分滿的冷水,並加進大約一湯匙的紹興酒,以及數片薑。用大火把鍋內的水燒煮到快要沸騰時,即改用文火,以免魚翅因溫度過高而捲縮起來,等水面冒泡即將滾開時,便可以關熄爐火,讓魚翅在緊蓋著鍋蓋的熱水中浸泡到水自然冷卻。這便是第一次發魚翅。其時間因季節而異,冬天約須二小時餘,夏天則稍久。

待鍋內水完全冷卻後,打開鍋蓋,倒去大部分的水,再注入新鮮的水,仍保持七分滿的水量。倒出去的水,尚有相當濃重的腥味,所以第二鍋水中不妨酌量再加些酒和薑(煮過的薑,可以扔掉);然後再依第一次煮發的方法,進行第二次的發魚翅。如是者三次,才算煮發完畢。這三次發魚翅,幾乎耗費自晨至昏大半天的工夫,或許令人感到不耐煩;但文學藝術之經營,不也需時耗神費工夫的嗎?如果你能以藝術之經營看待烹飪,則這半天的工夫就算不了什麼了。我有一次偷懶,只發了兩次魚翅,結果燉燒出來的作品,腥氣未能盡去,而且翅絲也頗嫌僵硬,可謂前功盡棄、因小失大!

事實上,現在每一個家庭的廚房裡都有三個或四個瓦斯(或電氣)爐頭,為了節省時間,於煮發魚翅之同時,不妨在另一個爐上用另一個大鍋製作高湯。潮州魚翅的高湯,主要的材料是一隻雞、一隻豬腳與一段火腿。雞,一定要用土雞,唯不必太大;豬腳,可用前蹄,無須肉多;至於火腿,可取橫切的一整段,務必要將皮上及周圍的雜質髒東西剔除乾淨,以免熬出來的湯帶怪味道。

通常熬煮肉湯,我總喜歡把各類肉在一大鍋滾水中急速涮洗一次,以除去過濃的肉腥及雜質穢物。然後再放置清水,將雞、豬腳,和火腿先後置入鍋中。由於三樣材料都不切開,所以鍋要相當大才能容納得下。將水剛剛淹蓋三物的大鍋在火爐上燒至水開;改為中火,倒入紹興酒一湯匙半,洗淨的整棵蔥數根,及大片的薑數片。熬煮高湯,比較不需要費神注意。只要鍋內的水燒開後,保持繼續加熱,而不致於滾騰,即可任由鍋蓋緊閉,放置於爐上,所以熬湯的時候,可以兼做一些不費時的家務,例如摺疊烘乾或曬乾的衣物,甚至也可以拿一分報紙或一本間書在靠近廚房處閱讀;只要保留一點注意力而不致於全然渾忘其事便可。

大約一小時以後,就會嗅到馥郁誘人的香味,便可掀開鍋蓋,取出先前投入的蔥和薑;而這時會看到清水已轉呈乳白色了。如果水分消失得多,可以添補些清水,繼續以慢火再煲煮一、兩個小時。雞肉已爛透,豬腳與火腿亦都熟軟時,高湯已製好,乃關熄爐火;稍頃而將三物先後取出。雞的鮮味已盡在湯內,肉質鬆爛乏味,棄之可也;至於豬腳及火腿,冷後切塊、切片,是兩道佐酒的美味副產品,宜予保留。

於是,將分別在兩個鍋內發泡好的魚翅與煲煮好的高湯合而為一。初時,我用一般的湯鍋在爐火上燉燜高湯中的魚翅,無論鍋蓋如何緊密,爐火如何調小,長時間的燜燒總是會令鮮美的湯水逐漸蒸發消失。固然,湯變得濃稠,再添加清水,仍能夠恢復到原先的滋味,但經常查看,不勝費心神之至。後來,我改用電氣慢鍋,效果竟意外良好。

將電氣慢鍋調節至高溫,把發好的魚翅撈起瀝乾水分,小心置入鍋中,勿使其破碎損毀形狀,再徐徐倒入剛剛離開熱鍋的高湯至七分滿。湯水過多,沸滾之際可能溢出鍋外,所以千萬要注意。由於高湯之中有一大段火腿,故鹹味應當足夠,但如果覺得太淡,亦不妨稍加一些鹽。將玻璃的鍋蓋加上,便可聽任其慢慢燜煮五、六小時。這種電氣慢鍋的好處在於加溫均勻而且不急不烈,使魚翅在較長的時間內更形軟化,而且逐漸吮吸高湯的濃郁滋味。由於玻璃蓋子頗有重量,又與鍋口邊緣十分緊密貼合,所以即使鍋內的溫度升高到沸點,水氣和水分也不致溢灑出來,可以保持高湯的份量,同時,透明的鍋蓋,也易於隨時觀察鍋內的情況。

我做的魚翅,喜歡柔軟之中又保留一點咬勁。火候稍一放縱,就會過於軟膩乏勁。我的老師台靜農先生很贊同這個標準。他常常提及當年的美食畫家張大千先生頗好挑選軟膩的翅唇。台先生說:「那跟吃肥肉似的!」可見飲食好惡因人而異。我做的魚翅,也絕不勾芡。湯裡的雞皮和豬腳,加上魚翅本身,都有充分的膠質,造成極其濃稠的口感,無需依賴勾芡之助益。有人喜歡碗底墊一些摘去頭尾的銀芽,或撒一點芫荽;我卻寧可兩免,白瓷的碗內盛出八分滿的魚翅和羹湯,那不見其餘一物的濃郁香馥之中,自已飽含了應有的鮮美,只須略滴香醋趁熱而食。

我所吃過的魚翅中,以泰國曼谷街巷內一家潮州老華僑所製作為印象最深刻。那店面絲毫不起眼,桌椅擺設亦極簡單,只賣魚翅與煲明蝦二色,皆以小砂鍋盛之,每人一小鍋。熱騰騰香馥馥的小砂鍋內,除了黃亮濃稠的羹湯,只見兩片小排翅。滴上兩、三滴紅色的香醋而食之,無論口感與味覺均屬一流。只可惜在氣溫攝氏三十五度的熱天,沒有冷氣設備的店舖,總是令客人吃得汗流浹背,而無法從容欣賞,也是記憶猶新之事。

製作魚翅既然如此費神費時,故而不妨於發魚翅及煲熬高湯之際放寬其份量,將其中一部分留待下次之用。利用現代化設備之功能,把發好的翅與熬妥的湯分裝入兩個塑膠袋內,密封冷凍,儲存三數月都無問題。下回取用時,只須將兩袋解凍,置入電慢鍋內燜煮即可。省時省力,當在一半以上。這也是我累積經驗的小小心得之一。

魚翅昂貴,而且烹調非易,所以宴客時宜安排於前半席,最好是在冷盤前菜及一、二道熱炒之後。這樣的考慮是:此時客人的胃口正值最佳狀況,不致太餓亦未過飽,能真正欣賞佳餚及主人的手藝。我曾經參加一次達官富賈在某處私人招待所的盛宴,魚翅在筵席近尾聲時才上桌。賓主於飽嘗各味,復屢屢舉杯勸酒之際,多數已為熱鬧的宴會氣氛迷失了味覺。魚翅盛在大型碗中,由侍者一一分裝入各人面前的小碗內。主人見此,頻頻呼喚:「上魚翅了,上魚翅了!」催促遊走敬酒的人回位享用,奈眾人的酒興與話興更濃,能用心欣賞的人已不多……而事實上,我注意到那一晚的魚翅中,羼雜了一些代用品。這種魚目混珠以壯大其事,或者竟是故意將此道菜餚安排於席末的原因吧。商人的狡猾與國人飲宴的一些陋習,同樣值得檢討。

由於烹製魚翅非易,我並不是常常以享客人,但宴請長輩則往往而備之。母親去世後,我隔周請父親來聚餐。他老人家喜食佳餚,而魚翅軟、羹湯鮮,甚得父親鍾愛。我有時特別為他留存一碗孝敬,看老人家呼呼地食畢不留一絲餘翅,心中便有很大的安慰。不過,晚年的父親體力與胃口漸不如從前,而且牙齒盡落,假牙阻礙了飲食的樂趣,任什麼山珍海味都不再能促進食慾,有時一片孝心也枉然,委實莫奈何!

有一段時間,我也時時邀約台靜農先生和孔德成先生。兩位老師都是美食家,故烹調之際便也格外用心。每當有魚翅這一道菜上桌時,孔先生總是站起來對我舉杯說:「魚翅上桌,我們要特別謝謝女主人!」而台先生和其他作陪的同桌友朋也都會紛紛起身舉杯。宴客的樂趣,其實往往在於飲膳間的許多細瑣記憶當中。歲月流逝,人事已非,有一些往事卻彌久而溫馨,令我難以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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