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三章  主旨:佛窟的啟示 日期:一九九七年六月二十八日,星期六 寄件人:[email protected](大衛.柯恩) 寮國,龍坡邦  親愛的朋友們:

我們在暹利度過了酷熱的兩天,便飛返金邊。全家在城裡匆忙吃了頓午飯,又趕回機場向岳父道別,並準備轉搭飛往寮國首都永珍的客機,只見櫃臺前排了一大隊長龍,而且移動速度奇慢無比,本人就和排在後頭的一頭三十來歲金髮男子聊將起來。他是一位義工,來自英國威爾斯,我問他是否住在金邊。

「我本人住金邊,」他說:「但是家人都住永珍。」

「為什麼呢?」我問。

「噢,以目前金邊的局勢看來,我覺得最好還是讓他們走避一陣比較好。」

照這麼說,金邊情況似乎不妙,但由於我們即將離開,他也以為我明白他的意思,本人就沒再追根究柢。後來我又遇見另一個剛到金邊的美國家庭,雙方才交換了幾分鐘意見,就看見他們的導遊一臉陰沉地走來,我便趕緊找個藉口告辭,覺得他們好像正要決定繼續進城,還是返回曼谷。最後,我在登機門前又碰到一名美國男子,模樣像來此度假的警察,原來他是美國陸軍軍官。

「這國家真是瘋了。」他這麼打開話匣子,以為我住金邊。

「此話怎講?」我問。

「噢,我跟著幾個駐守在柬埔寨的弟兄一塊兒搭乘高棉直昇機到處飛了個半天,沒想到那些傢伙根本不知道自個兒飛到哪兒去了,原來他們手上只有一份活像從美國汽車協會拿來的公路地圖,而且告訴你喲,他們居然搞不清方向,最後只好先把我們降落在一個小村,再飛去別處辨認方位。這可不是開玩笑喲,當時我還以為他們準備就這樣拋棄我們了咧。」

我心裡揣測,這時要是問起他們這票美國軍官幹麼坐著人家的軍用直昇機亂逛,恐怕太過冒失。想著想著,卡拉和威利正好跑來向我要錢。

那位軍人有些迷惑地看著他們說:「你還帶著小孩來這兒啊?」

「是啊,」我答:「我們上星期才從澳洲過來。」

「你們來這兒做什麼?」

「我們是觀光客啊,來這兒參觀吳哥窟的。」

他兩眼直瞪著我,儼然我是全柬埔寨最瘋癲的傢伙,接著就說:「你打算現在離開了嗎?」

「是啊,我們要去永珍玩幾天。」

「那就好。」說完便走去告訴他那夥弟兄,他剛遇見一個神經病。

過了不到一天,我在永珍旅館裡看CNN報導,正巧看到一條金邊大新聞;赤柬已經罷黜共軍頭目波布,軍隊叛變的結果,顛覆了兩黨首長(另一位首長是橫山林)之間的微妙平衡關係,雙方則以慣用手段解決歧異——用火箭彈和街頭槍戰。

「嘿,妳最好過來看看這新聞。」我對黛薇說:「金邊看起來真是天下大亂。」

黛薇露出關切的眼神看了一會電視說:「真希望金邊平安無事,至少我們及時離開了,而且從畫面上看,好像沒人把洲際大飯店炸掉。」

母親的個性不如黛薇這麼豁達,由於她完全不知道我們何時離開柬埔寨,而且大概也看了新聞,我便馬上撥了電話給她。

電話一接通匹茲堡,我立刻開口說:「嗨,媽,我只想向妳報告,我們在寮國一切平安。」

「噢,大衛,我快被你嚇出心臟病來了。」她答,從那口氣聽得出來她的確已經看過同一則報導。

「別操心啦,這裡天下太平。」

「寮國到底發生什麼事兒啦?」她答:「你們離開那兒回家來吧。」

「我們只剩不到一個月就回國了。」我答。

「好好照顧我的孫子喔,」她嘆息道:「拜託不要再去打仗的地方了,我覺得我再也受不了這種事兒了。」

好在我們沒遇到任何問題,因為永珍看來就像世上大多數治安良好的城市,依然保有許多古都的魅力(正與本人的期望不謀而合)。不過,看樣子這兒維持落後型態的時日也許無多了。我們前後在永珍停留將近兩星期,遊覽了城中寥寥幾處觀光地,先至賣場寬廣的「早市」採購手工紡織品,傍晚再到湄公河畔一起用晚餐。以前我們結識了一位極具才華、現居永珍的美國絲織藝術家,名叫卡蘿.凱西狹,大家便在她家度過了愉快的一夜。共進晚餐時,卡蘿的衣索比亞籍丈夫竇維德訴說了他在衣索比亞內戰期間,如何逃出首都阿迪斯阿貝巴,並費時兩年從衣索比亞步行至羅馬,在沒有護照和任何旅行文件的情況下偷渡邊界的經歷。

我們還在破落的革命紀念館度過一個發人深省的下午。卡拉與威利在那兒瞭解到美國在越戰期間如何秘密殺害寮國百姓,投下超過四百五十公斤重的炸彈轟炸鄉下男女老少,更不用提那幾十萬加侖的致癌物「橙劑」(Agent Orange,譯註)了。小傢伙們還從許多泛黃的黑白照片上看到美軍在這貧窮國家大肆屠殺的傑作,以及數幀當時美國總統詹森及國防部長麥納瑪拉的電傳照片,圖片說明寫道:「美國帝國主義者陰謀摧毀寮國。」卡拉得知自己的祖國竟曾幹過如此令人不齒的勾當,更是備感震驚。

儘管過去曾遭美軍種種侵略,寮國人民對我們似乎並無敵意,反而表現得十分親切、客氣、開心,總之他們都很樂於見到美國觀光客。當我們飛抵位於永珍北方的偏僻小城龍坡邦後,情況更是如此。這是一趟令人提心吊膽的飛行經驗,因為我們必須乘坐寮航渦輪式引擎飛機飛越一座海拔四千兩百公尺的高山才到得了當地,而機長卻不肯依照規矩多用些油料增加飛行高度,機身險些與山頂擦撞而過,接著我們又降低高度,進入一片翠綠的山谷,俯瞰波光粼粼的坎河從金色佛塔邊蜿蜒流過,匯入黃濁寬闊的湄公河。龍坡邦正座落於兩河交會之處,一度國力鼎盛,也是現代寮國前身南掌國(LmXang,意即「百萬象之國」的國都)。

若說我們環球旅行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奔赴地球偏遠的角落,讓兒女認識異國文化或發掘世外桃源,那麼龍坡邦正是個理想的終點站。此城居民不及一萬六千人,擁有一座面積不大,卻十分優美的王宮,城中有座聖山,市區一共建有二十座佛寺,寺中住著幾百名身披橘黃色袈裟的和尚。整片城市寧謐祥和,河邊沿岸可見不少荒廢的法國殖民時期建築,還有衣著鮮豔、下山出售手工藝品的苗族婦女。

我們在不見半輛汽車的街上閒逛之時,許多居民都出來招呼我們到家裡作客。當地居民雖然頗常看到過往的西方遊客,但顯然很少見到外國兒童,尤其是像盧卡斯這麼小的孩子。我們抵達城內第一晚,便應邀跨入一戶僅有兩個房間的小屋,屋裡可見十來位男女、小童一塊兒圍坐在一張草編席上。每回我們只要注視那些女士,她們就羞紅著臉咯咯直笑,不過她們倒很喜歡逗盧卡斯玩。在場的男士都一口接著一口抽著大煙,還慷慨地為我們遞送啤酒和茶水。過了一會兒,一名男子彈起了吉他,大家在夜色降臨之際唱起一首首輕快的寮國民謠。我覺得自己從沒遇過比他們更好客、更友善、更快樂的人了,全家都感到賓至如歸。

大夥兒利用在龍坡邦的最後一日前往華通寺參觀,這所清幽的十六世紀古剎位於湄公河與坎河交會口。我們欣賞了廟中的臥佛和巨大的祭壇,後來發現一道通往湄公河的長梯。正準備踏上第一級階梯時,有位男子(以龍坡邦的標準來說,是個古道熱腸的傢伙)走過來向我們兜攬生意,想帶我們乘船溯河三十公里至白窟佛洞一覽。這天似乎是個遊河的好日子,全家隨即跨入一艘老舊的綠色長舟,緩緩沿著寬闊的湄公河逆流而上。

時值乾季,水位極低,我們必須以蛇行方式避開沙丘和淺灘。沿途見到河中有孩童戲水,村婦洗衣,男人牽著渾身是泥的牛隻到河邊飲水,偶爾會經過一些小村,村中有許多高腳的簡陋木屋,村民一見我們經過,個個微笑招手。

兩個鐘頭不到,我們便抵達一塊河流兩岸俱是茂林的丘陵地,從船首可見一大座高踞於石灰岩斷崖上的圓形山洞,洞前有道刷著白漆的階梯自河邊通往洞穴。船長將破舊的小船停靠在梯腳,我們遂拾級而上。一入洞中,即瞧見上千尊銅雕與木雕佛像緊靠在一連串天然及人造石架上,佛像大小不一,有的只有幾公分高,有的高達數公尺,而且幾乎全是寮國典型的立佛,佛窟很淺,窟頂很高,所以大部份雕像都照得見陽光。從佛窟背面可以眺望腳下的湄公河與兩岸陵地,還有無數被山丘襯出流暢雕琢線條的佛像。

不久,我們又發現另一道通往懸崖更高處的階梯,崖頂是第二座佛窟,窟中既暗且深,僅以一根忽明忽滅的普通蠟燭照明。洞內十分潮濕,越往裡走,光線越暗,最後大家只能步履蹣跚地摸黑前進。我想取出一支手電筒,無奈忘了帶,只好在相機背包裡摸索了一番,終於摸到一盒火柴。我擦亮一根火柴,周遭立時閃現一團微光,藉著這團微火,我們看見幾百尊佇立在洞中守望的瘦高佛像。每當火柴擦亮,這群慈眉善目的佛像就如突然活過來一般;每當火光熄滅,大家遂又乍然陷入黑暗之中。

那情景真是太教人刻骨銘心了,對心靈產生極大的衝擊,令人憶起過去這一年來我們走過了多麼遙遠的路途。一年以前,全家還在舊金山郊區過著平庸無奇的生活,如今卻來到距離湄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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