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二章  主旨:地雷與寺廟 日期:一九九七年六月十六日,星期一 寄件人:[email protected](大衛.柯恩) 柬埔寨,金邊  親愛的朋友們:

衝浪樂園事件最令人懊惱之處有兩點,首先是我讓女兒陷入生命危險,其次是此類危險防不勝防:卡拉上一刻還如魚得水浮在浪上,下一刻就漂到外海去了。我固然並不期望死神驟然出現,但是生死只在一線間,在海邊戲水,可能度過愉快一天,也可能發生大悲劇,幸好卡拉不知自己險些遇難。

總而言之,有了這次經驗,我對大海的狂濤巨浪更加敬畏了,每次全家一到海邊戲水,本人就像老鷹似的緊盯著小傢伙們。當然啦,人總會顧此失彼,正當我以為自己已能駕輕就熟掌控兒女的安全時,竟又發生另一樁意外:威利不顧後果從一整排樓梯跳下來,摔斷了腳踝。不過,這倒讓我有機會實地考察了一番澳洲的醫療系統(X光檢驗、牙齒矯正、物理治療),而且再次驚訝地發現,海外醫療費用遠比美國低,效率卻遠勝於美國。

當威利不必再拄拐杖以後,我們終於必須考慮接下來的去留問題了。說來教人難以置信,我們已在澳洲住了將近半年,簽證即將過期,學期也將結束,所以不得不做下列決定:是要辦理簽證加簽,在雪梨多住半年,延長環球旅遊時間:還是乾脆回家去——無論家在何處。

一天,答案出現了。當時本人看電視新聞正在報導一個謎樣的小國,寮國。這個國家自一九七五年起閉關自守,直到九○年代初期才再度開放。由於封閉過一段時期,寮國至今依然維持古代中南半島的神祕魅力,使人很想窺探它在現代化前的風貌。

「妳覺得我們在回國的路上,去寮國停留幾個星期看看怎麼樣?」我問黛薇。

「好啊,」她聳聳肩膀答道:「可是為什麼要去寮國?」

「我在電視上看到一些報導,覺得那兒似乎是個充滿歷史情調的好地方。」

「好吧。」黛薇說,接著又立刻補上一句:「不過,既然要去寮國,那也應該去柬埔寨(亦稱高棉)看看吧。」

噢,糟糕,當初咱們不就是這樣亂開玩笑,才會拋開一切出來繞著地球探險的嘛。黛薇這反射式的答覆,也正暗示她已花費一段時日私自盤算要遠征柬埔寨了。

「妳為什麼想去柬埔寨?」我問。

「去看吳哥窟啊。」她提起十二世紀高棉古蹟說:「它可是世界一大奇觀喲。」

「柬埔寨現在不是在鬧派系鬥爭嗎?」我問:「跟赤柬有關。」

「沒有啦,現在局勢相當穩定,而且觀光區應該很安全的。」

「妳確定嗎?」

「確定啊,柬埔寨現在只剩一支赤柬游擊隊了,而且他們躲在叢林裡,沒有什麼大問題啦。」

「我還讀過有關地雷的報導耶。」

「沒錯,」黛薇答:「柬埔寨到處都有地雷,但我做過研究,只要我們旅行的時候不離開馬路或步道,就不必擔心了。」

「那兒沒在打仗嗎?」

「我們去的地方不會打仗的啦,我查過資料了。」

三星期後,我們已經站在金邊(柬埔寨首府)普成田國際機場滾燙的柏油跑道上了。岳父也決定加入咱們的探險行列——他在世界各地來來去去的頻率,就跟別人去街角小店一樣。大家見到他都樂歪了,因為貝蒂在我們抵達雪梨之後不久便回美國了,所以我們很高興有人可以幫忙照顧孩子。

大夥兒穿越機場時,我不禁注意到附近沒幾個遊客。事實上,正因為金邊觀光客稀少,我們才能以極低的費用住進嶄新的洲際大飯店,而且幾乎將整座飯店據為己有了。

金邊市區著實令人大開眼界,儘管氣溫高達三十八度,大街和市場上依然人來人往,好不熱鬧,但也處處可見過去戰禍頻仍的遺跡。赤柬進軍金邊的歷史不過二十年,他們只要看到知識份子,便格殺勿論,還將其他居民逐出城外,趕到鄉下,這場大動亂和繼之而來的大饑荒至少導致一百萬人死亡——大約相當於今日金邊總人口。可想而知,整座城市目前尚未完全復甦。

黛薇與我為了是否該帶卡拉、威利去參觀聲名狼藉的「萬人塚」(譯註一)或「波布罪行館」(譯註二)而討論了一番,因為這兩個地方曾有成千上萬名高棉老百姓遭受酷刑與殘殺。起初我持贊成意見,認為這是個很好的教訓,能讓孩子們客觀地瞭解人類如何以不人道的方式對待他人,不過後來黛薇說服我,八、九歲的孩子年紀還太小,無法體會此地發生的悲劇,何況讓他們參觀一個有八千多具頭蓋骨堆成的骷髏塚,除了讓他們飽受驚嚇,並不能達到其他目的。

再說,我們也實在沒有必要刻意挖掘戰爭悲劇,因為那些悲劇就出現在我們四周。當一家人搭乘計程車抵達佔地寬廣的金邊中央市場後,發現市場所有入口外都是衣衫襤褸的傷殘老兵,他們每二、三十人湊成一堆,大都穿著舊軍服,而且每人四肢至少有一肢殘缺。當我們試圖把附近孩子推開時,這些殘兵便一擁而上,個個露出歪斜黑牙笑咪咪地向人要錢,還舉起殘肢讓我們瞧上一眼。那真是一場駭異的經驗,有如看了部恐怖片「惡夜僵屍」。

金邊市區肢體不全的人並非只有老兵,其他居民大約每二十個男女或兒童,就有一人被地雷炸斷手腳,我們舉目所見處處是截肢者。黛薇除了四處布施零錢,還想做點別的善事,我們遂決定前往一家專門僱用地雷受害者的手工藝品中心,採購所有準備回國饋贈親友的禮物。

我們找到那家小店走了進去,發現只有一位店員坐在櫃臺後,是個長相極為清秀的十五、六歲少女,不但五官完好,還有一頭烏黑亮麗、長及腰部的秀髮。我們問她一隻特製皮包的價錢,她便抓起一根枴杖從櫃臺後頭一跛一跛地走出來。只見她穿著一襲高棉繡花長裙,裙襬下只露出一隻腳。不知何故,那天看過各類殘障者的我見到這名少女,竟然覺得內心深受打擊。或許是因為她尚值荳蔻年華,擁有絕色美貌,再加上自己的愛女就站在她身旁的緣故吧,也可能是因為我在一天之內看到種種生活貧困、嚴重殘廢的孩子,造成了加乘效果。無論是什麼原因,我都得跨出店外,才能恢復平靜。

全家在金邊停留過相當一段時間,也看過重要景點之後,便飛往暹利。此城是進入吳哥窟龐大古蹟的門戶,距金邊雖僅一百五十餘公里,但因為路上有許多地雷、強盜,和四處流竄的游擊隊,所以由陸路前往十分危險。此行的導遊是旅館推薦的一位彬彬有禮、名叫金賀齊的年輕人,他對吳哥窟遺跡瞭如指掌,尤其熟悉地雷區位置。到了吳哥窟的第一天早上,全家先結伴走去外觀雄偉的百因廟,只見金賀齊面色凝重地走了過來,還指著坐在娃娃推車裡的盧卡斯問我:「這小弟弟怎麼啦?」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問。

「他的腿有什麼毛病嗎?」

我花了點功夫再揣測一番他的意思,終於明白原來他從沒見過娃娃推車。這年輕人生活在一個年年都有大量孩童被地雷炸得缺手斷腳的赤貧國家,自然把盧卡斯的推車當成了某種輪椅。當我告訴他,盧卡斯走路完全沒有問題,而且美國大多數四肢健全的三歲小孩都是坐在車裡被推來推去的時候,他只是一個勁兒地睜大眼睛搖著腦袋。

百因廟位於一片寬闊的林間空地,是由五十座石灰岩塔聚結而成的大寶寺,牆上雕有兩百多尊巨大的笑臉佛頭像,為十二世紀末所建,當時高棉王國正處於盛世。廟中狹窄的階梯、傾圮的走道、無數的密室,都成為孩子們最佳的探險之地。在靠近寺廟中央一個小房間裡,三個小蘿蔔頭撞見一位身材嬌小,皮膚乾癟,剃著光頭,還有一嘴沾著檳榔汁黑牙的老太太。老阿婆只比九歲的卡拉高一些,整天蹲在暗處看管一座素淨的小佛堂,並販賣佛香給剛好路過的觀光客。

不用說,三個小傢伙立刻都想燃上幾炷清香,我只好捐了點兒香火錢。守護佛堂的老阿婆幫著每個孩子點燃一支香,在佛像面前恭恭敬敬祭拜了一番,又用血管暴露、老邁粗糙的雙手教盧卡斯把胖嘟嘟的十根指頭合在一塊兒,擺出傳統佛教徒拜拜的手勢,盧卡斯鞠了個躬,便把香插在佛像下面。我等他走出佛堂以後問道:「你在裡面做什麼呀?」

「我把一根香送給佛祖了。」他喜洋洋地笑著說。

「你為什麼送祂一根香?」

「因為那樣祂才高興啊。」

探訪過百因廟後,我們又去參觀塔普倫寺,即叢林寺。要到那兒,得步行將近一公里路,穿越濃密的熱帶叢林,踩著十九世紀法國探險家亨利.穆侯(是第一個見到吳哥窟遺址的西方人)的腳印前進。我想像當年穆侯抵達小路盡頭,撥開那堆奇異的叢林植物,看見眼前出現一座壯觀的神廟古蹟,內有低矮的方形浮屠、優美的迴廊列柱、無數雕著印度大小神祇和妖魔的壁緣裝飾,必定大受震撼。如今塔普倫寺全被濃密的樹根與藤蔓糾纏、攀爬、撐裂,廟頂還長出十五公尺長的爬藤,它們強韌的根部活像巨大的烏賊似的緊抓著精雕細琢的廟牆,熱帶野草和附生植物也在石牆每個縫隙生長,將塔普倫寺變成結合藝術與自然之美的古剎。

基於某種理由(也許是為了防範遊客順手牽羊吧),我們在寺內參觀的時候,從頭到尾都有一名柬埔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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