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主旨:卡拉的香格里拉 日期:一九九六年十月三十日,星期三 寄件人:[email protected](大衛.柯恩) 辛巴威,維多利亞瀑布  親愛的朋友們:

如果說伊斯坦堡是個物價低廉、氣質高貴、浪漫迷人的城市,那麼蘇黎世正好是它的極端。我們到蘇黎世的目的,是為了轉搭南非航空公司飛往約翰尼斯堡的班機。既然來了,大夥兒就決定逗留幾天,略窺瑞士風貌(威利把Switzerland說成了Switcher Land )。

飛機著陸之後沒多久,我們便開始質疑這決定是否明智。事情是這樣的,日文說得幾乎像母語一樣好的黛薇一上機場接駁巴士,就和幾位日亞航的空服員聊起來,她們全都抱怨蘇黎世的物價貴得離譜。

「妳們都住哪兒?」黛薇用日語問。

「東京。」其中一位空服員答。

「而妳們覺得蘇黎世的物價比東京還貴?」

「噢,是啊,貴多嘍。」

由於東京是咱們去過的城市裡物價最高的地方,我們自然開始擔心這番說法恐非空穴來風,後來果真發現蘇黎世的物價確是貴得令人咋舌。比方說吧,旅館附設禮品店販賣的T恤,一件索價美金四十五元(約台幣一千五百元);搭一趟十分鐘的火車進城,要花費全家五十多元(將近台幣兩千元);去麥當勞點一份全餐,也要九塊錢(約台幣三百元)。簡而言之,蘇黎世的物價是美國的三倍,土耳其的五倍。

於是,我們不得不設法大幅削減支出,沒想到後來卻因此栽了個大筋斗。那天,全家花了美金一百多元吃了頓普通的披薩晚餐後,決定效法黛薇她媽在三十年前周遊各國的做法,在旅館料理三餐,夫妻倆遂走去當地超市買些三明治材料。當我們推著推車在纖塵不染的走道上來來去去的時候,遇見一位穿著體面的中年婦人正在分贈奶油濃湯雞肉圓餃的樣品。本人便以德文客氣地向她說了聲:「日安。」她卻神不知鬼不覺地塞了個盛滿雞肉餃子的小紙盤到我手裡。

「嚐嚐看,味道很好喔。」她說起話來德國口音極重。

我吃了一口,又用德文說:「謝謝,味道真好。」

「那就買一些。」她答,語氣不像請求倒像是命令,讓人覺得她那德文帶著一股威脅的調調。

我本來想告訴她我們住旅館,沒法子煮餃子吃,但又覺得這似乎太麻煩了,只好很沒出息地從她手裡接過一個裝了八塊餃子的小塑膠袋。

等我們走到那位女士聽不見的地方以後,黛薇說道:「你買這做什麼呀?這玩意兒將近十塊錢美金耶,再說我們也沒辦法煮啊。」

「別擔心,」我說:「我準備把這包東西拿去轉角扔進乳品櫃,這樣就不會有爭執了。」

黛薇看了看我,一副覺得本人天良泯滅的表情。

兩人走到乳品櫃後,我鬼鬼祟祟回頭瞄了一眼,確定沒讓賣餃子的女士瞧見,孰料她竟像隻老鷹似的正在窺視我們。當雙方四目交接的那一刻,我知道我的樣子很心虛,但是過了一會兒,本人就趕緊閃到一旁把那包餃子扔進乳品櫃。

原以為自己做得乾淨俐落,沒想到在走去結帳櫃臺的路上,居然聽見背後傳來一個審判似的聲音:「我想你大概忘了拿這個吧。」

說話者正是那可惡的餃子女士,只見她已搜出那包餃子站在我背後了。

「謝謝妳啊。」話還沒說完,結帳員就抓起那包東西從掃瞄器上拖了過去。

「你真是個大白癡。」我們走出超市的時候黛薇這麼說。

「安啦,」我發誓:「如果我們註定非吃餃子不可,那就吃吧。」

回到房間,我像低能兒似的嘗試了幾個燒水的方法,甚至還想把旅館的玻璃水瓶放到咱們那旅行隨身燙鬥上。各位用腳想也知道,這方法不管用,於是本人只好等第二天再設法把餃子當小費賞給旅館門房啦。

「這餃子味道很好喔,」我說:「而且是花了十多塊錢瑞士法郎買的。」門房只說了一句:「我不收,謝謝。」就用一副以為我想毒死他的神情看著我。

結果那袋餃子在我脖子上掛了整整三天,就連去機場的途中,本人還在做最後努力,想把它偷偷塞給接駁巴士的印度司機(他搞不好吃素)。

「真對不起,」他說:「我不能收。」

「噢,您就收下吧。」我說:「這餃子味道很好喔,可是我不能帶上飛機。」

他猛搖頭,專心看路。

全家出了巴士以後,黛薇說:「拜託你幫幫忙,千萬別再想把那袋餃子送給機場裡的任何人了。」

這時,我才知道一切無望了,只好把那個袋子扔進垃圾箱。

如果各位覺得拿這故事交代咱們在蘇黎世三天的情形,未免太古怪的話,那就容我再做下列補充:蘇黎世位在阿爾卑斯山區一個風景如畫的湖泊旁邊,是個繁華宜人的都市,有氣派壯觀的高樓、整齊劃一的街道,四周圍繞著井然有序的農田、翠綠如玉的草地、白雪覆頂的山峰,城裡的火車分秒不差地行駛,美術館令人印象深刻,其他一切似乎也都運作得完美無缺。如果各位正好手邊有些餘錢,相信閣下一定樂於前往車站街旁的精品店採購俄羅斯珠寶大師法貝哲(Faberge)設計的復活節彩蛋、萬寶龍鋼筆,和其他貴得嚇人的小飾品,而且鐵定能以買一輛二手車的價錢吃到一頓高級大餐。不難理解當年卜居於蘇黎世的列寧,何以要奉獻畢生精力來顛覆資本主義;而且我得承認,全世界只有這座城市會讓我們全家一瞧見塗鴉畫就大聲喝采。要是各位已經擬好了預算,或是寧可到某個不是靠金錢和舉止來劃清身分的地方度假的話,閣下說不定就要過蘇黎世之門而不入了。相信我,這裡可沒人會想念你們。

我們在瑞士登機的時候,天氣寒冷陰沉,地上還有一層薄雪。十一個小時後,終於在南非約翰尼斯堡降落,迎接我們的是燦爛亮麗的春天,只見天空湛藍,空氣清新暖和,街道兩旁盡是一叢叢綻放著橙色與紫色花朵的玫瑰。雖然我們已被擁擠不堪的飛機和劇烈的氣候變化攪得頭昏眼花,但任何事情都壓抑不了大夥兒的興奮之情,因為我們終於踏上非洲的土地,這是全家最夢寐以求的一段旅程。

我們先在約翰尼斯堡郊區過夜,再直接返回機場搭乘北上維多利亞瀑布(Victor Falls)的短程班機。到了當地機場,有位嬌小沉默、著卡其裝的女士前來與我們會合,她叫蘇珊,是辛巴威白種人,家人在此世居了好幾代。黛薇事先打過電話雇蘇珊開車帶我們走一百公里路穿越波札那邊境,直抵丘比國家公園(Chobe National Park),據稱這是全世界最棒的觀賞大象的地方。

蘇珊的交通工具是輛車身龐大的四輪傳動多用途越野車,本人看了心想:從維多利亞瀑布到波札那這段路程大概相當窒礙難行,沒想到竟是一條十分滑順的柏油馬路,它像一條黑絲帶似的穿越了辛巴威平坦多沙的叢林地帶。車輪在路上滾動,天氣十分酷熱,我瞠目結舌地發現,舉目所見每樣東西竟是如此乾旱。雖然十月是乾季的最後一個月,但沿路見到的那些植物(真是少得可憐)看起來都像枯死了一般,每棵樹不是被火燒得焦黑,就是化成白色灰燼。

「這裡平常都這麼……焦黃嗎?」我問蘇珊。

「是啊,這兒到了十月通常都挺乾燥的。」她帶著辛巴威口音平靜地說:「但是這幾年比過去差很多,非洲南部全都遇到早災,我們這地區還發生了幾場重大的叢林火災。」

正當蘇珊描述缺水情形的時候,卡拉忽然尖聲大叫(只有九歲小女生才會幹這種事):「噢,天哪!天啊!我的老天!」

「怎麼啦?」我緊張地問。

卡拉一句話也答不出來,只顧一個勁兒地指著車外。

我把腦袋一轉,原來她指著一頭身高五公尺多、正以優雅姿態在路肩上奔跑的長頸鹿。

「你看見了沒?」卡拉氣喘吁吁地大叫:「牠就這樣自由自在到處跑耶。」

「我看見了,親愛的,多美妙啊。」

「我要愛上非洲了。」卡拉臉上閃著奇異的光芒說。

大夥兒欣賞了一會兒長頸鹿,就將車子停在一間以空心磚建造,還掛著一面藍白旗子的小屋前,這是辛巴威的邊界管制站。如果各位以為土耳其海關對貝蒂的瓜地馬拉護照太過刁難的話,那麼閣下實在應該瞧瞧辛巴威人的嘴臉。

檢查員看著貝蒂的護照說:「我在這管制站五年了,怎麼從沒見過這玩意兒,瓜地馬拉究竟在哪兒呀?」

貝蒂聽了有點兒光火,但我告訴她,搞不好瓜地馬拉的護照檢查員也不曉得辛巴威在哪兒呢?

「我知道。」她說:「可是瓜地馬拉是個重要國家啊。」

總之,就在咱們似乎又要為了簽證問題陷入膠著窘境的當兒,蘇珊使了個眼色要我們都停在門外,接著就擺出一副謙卑態度居間調停起來。五分鐘後,她帶著咱們所有簽證從小屋出來。

「有沒有什麼麻煩哪?」我問。

「一點點。」她答:「不過我們已經和這幾位仁兄達成雙方滿意的協議了。」

「妳得付錢給他們嗎?」

「噢,不用,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樣,他們只是在這附近找不到吃午飯的地方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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