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主旨:酷刑博物館 日期:一九九六年十月三日,星期四 寄件人:[email protected](大衛.柯恩) 希臘,帕德拉斯  親愛的朋友們:

由於我們在佛羅倫斯玩得實在掃興,大家決定南下造訪古時與佛羅倫斯對立的城市席耶納。席耶納雖然也是遊人如織,可是去到當地,很容易就被那些有城垛的圍牆、中古世紀建築、鵝卵石窄街給迷住了。貝蒂一下車,立刻帶著幾個小傢伙逛街買紀念品,黛薇與我遂留在氣氛莊嚴的貝殼形田野廣場啜飲香濃的卡布奇諾。那一刻,我們輕鬆自在地忘卻了互相推擠的遊客,思緒不知不覺飄向十四世紀的席耶納。當年這座廣場處處可見農夫擺設的攤位、身穿華服的貴族、甫由佛羅倫斯人作戰歸來的席耶納騎士;可是,當卡拉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我們桌前,這田園詩般的遐想立即就像氣泡似的破滅了。

「怎麼回事啊,卡拉?」黛薇問:「妳為什麼自己一個人?」

說話從不浪費一分一秒的卡拉頓了一下,嚴肅地回答:「貝蒂被鎖在廁所裡了。」

「這話什麼意思?」黛薇問。

「我意思是說,那邊的小房子裡有幾個洗手間,貝蒂十分鐘以前進去上廁所,現在拚命在搖廁所的門,我想她出不來了。」

「那威利和盧卡斯在哪兒?」黛薇問。

「他們站在廁所外面。」

聽得此言,我立即猛向侍者招手,黛薇則趕緊帶著卡拉離去。沒走多遠,就看見一臉受驚表情的貝蒂領著咱們兩個兒子回來了。

「發生什麼事啦?」黛薇問。

「我一進廁所,門就呯一聲關上,而且我還沒找到電燈,它就鎖上了。唉,那裡頭味道真是可怕哦。」

「那妳是怎麼出來的?」黛薇問。

「我一邊用力推門,一邊扭動門閂,直弄到門閂彈開為止。剛才我還以為我要窒息了呢。」

貝蒂看起來的確是需要來點新鮮空氣的樣子,於是我們決定不去參觀市政大廈附近那些人山人海的美術館,改到廣場後雜亂的市街逛逛,不久便跨進國家美術館。這所破落的公立美術館設於一座舊大樓,館內幾乎無人參觀,卻掛滿了十三、四世紀席耶納畫派的精采作品,其中多幅都沒有裱框,還掛得歪歪斜斜的。雖然美術館的牆壁污漬不少、水管外露、升降電梯也壞了,但只要視而不見,就能沉浸在美妙的中古世界了,那是個存在於近代透視觀念與時間定律出現以前的世界。

這裡和所有收藏中古藝術作品的美術館一樣,也是以耶穌、聖母,以及聖徒、天使這些角色作為藝術創作的主題。由於體裁如此一致,大多數成人喜歡把注意力放在作品風格的差異上,兒童則喜歡一幅接一幅地欣賞基督降生圖和耶穌受難圖。而咱們這種無宗教信仰的家庭調教出來的孩子看了這些畫作,也咄咄逼人地提出神學問題,卡拉更是像機關槍掃射似的頻頻開砲。

「誰是耶穌的爸爸?」

「耶穌真的是上帝的兒子嗎?」

「誰害死了他?」

「他們為什麼害死他?」

「他是怎麼樣復活的?」

「他現在在哪裡?」

咱們家孩子堪稱承襲了若干宗教傳統,包括猶太教、丹麥宗教、路德教派、耆那教(Jain,是黛薇她爸爸信奉的古老印度宗教)等,因此本人不得不提出兼顧四者的新約註解。十幾歲的時候,父母把我送去一所天主教預備學校就讀(那是城裡獨一無二的一所正派學校),因此本人相當熟悉基本教義問答,但要解釋教義給自家兒女聽,還是需要稍事挑選過濾,才能用他們聽得懂的說法敘述新約故事,所以我講了不少「有些人相信……」「基督徒認為……」「沒有人確實知道」之類的句子。

這場特別講習會進行到一半時,有位美國中年婦人神色不悅地走過來問我:「這兩個孩子是基督徒嗎?」

「一部分是。」我爽快地回答。

也許是她周圍有太多十四世紀宗教標語的緣故吧,這婦人似乎被我的話惹毛了。「你不可能當一部份基督徒啊!」她宣稱:「你只能接受基督做你的救世主,不然就不接受。」

我聽得啞口無言,但又注意到卡拉和威利都在專心聽我們談話,只好慎重地回答:「照這定義來看,我想他們算不上基督徒,不過我還是希望他們瞭解各種神學,讓他們將來有能力安排自己的精神生活。」

這女士拋給我一個她不在乎把我送去接受宗教審判的臉色嘀咕道:「這算哪門子教養方式!」說完就自以為是地走開了。

「她有什麼問題啊?」卡拉問。

「有些人認為要信仰上帝,只有一個適當的方法。」我答。

「他們怎麼知道什麼方法才適當?是不是上帝告訴他們的?」

「我想不是。」我說:「不過信不信由妳,全世界有不少人是因為大家不是用同樣方法信奉上帝才打起仗來的。」

「那真是太笨了。」卡拉說。

這讓我體認到一件事:如果我能教導兒女一、兩個基本處世原則的話,「容忍」將是其中一條。

咱們在國家美術館的另一個遭遇,火藥味就沒這麼濃了。當時大夥兒正在欣賞中古時代藝術大師杜契奧的作品,一名神情愉快的少婦走了進來,她一看到威利,立刻露出驚訝的表情,並以活潑輕快的義大利文和黛薇攀談起來。她一面說話,黛薇一面替她翻譯。

「她說她兒子長得跟威利一模一樣……」

「他有一樣的臉型……一樣的眼睛……一樣缺了門牙……一樣長了對招風耳……」

威利摸摸自己的耳朵。

「……一樣有雙瘦得像竹竿的細腿……」

威利看看自己的腿。

「……一樣長了一對大腳丫。」

等少婦把話說完了,黛薇才發覺自己到底在翻譯些什麼。可憐的威利聽了這番話,一點兒不覺得受恭維。那友善的少婦捏了一把他的臉頰離開以後,威利說:「我的腿才沒她說的那麼瘦對不對,爹地?」

「不,你的腿不瘦。」說完本人便和黛薇齊聲向他保證,他在我們眼裡是義大利最英俊的小男生。

我們在席耶納的最後一站是當地的主教教堂。這回,夫妻倆說破了嘴皮才把卡拉、威利拖進教堂。我無意責怪他們,因為他們已經在法國、義大利看過太多聖堂、天主堂、教堂、禮拜堂和祭堂了,當我們提起西斯汀禮拜堂(Sistine ChapeI)的時候,威利還聽成了「第十六間禮拜堂」哩。可是,這會兒老天又下起雨來了,我們只好把大家趕進教堂。進去一看,哇!好美的地方呀!只見主殿和走廊從地板到天花板盡是黑白大理石拼貼而成的斑馬紋,拱廊與圓頂則是漆成深藍色,還貼著金箔星星,地板也鋪滿了馬賽克,甚至十三世紀建築雕刻家尼可拉.畢薩諾已設計的八角形講道壇也以一群實物大小的石獅做支柱。

席耶納主教教堂雖非義大利最重要的天主堂,卻可能是最華麗的一座。孩子們高興得都忘我了,尤其在看到號稱是施洗者約翰手臂骨的遺骨,以及立在一旁、由雕刻家唐納太羅為這位聖人所鑄的銅像(猜猜看這兩件東西哪一樣比較吸引他們)。一天下來,大家一致同意席耶納之行玩得痛快淋漓。當黛薇與我發現孩子們不但心甘情願待在一所教堂和美術館裡,而且還樂在其中時,內心都大受感動呢。

翌日,我們又發現一座卡拉和威利都很欣賞(簡直是喜歡得有些過頭)的博物館,這回造訪的是醉人的中古山城聖吉米那諾。人稱聖吉米那諾是「托斯卡尼的曼哈頓」,城內擁有十幾座磚造高塔,形成了一道獨特優美的天空線。但此地激起孩子們好奇心的地方,既不是這些高塔,也不是城內優雅的廣場,而是中古世紀刑事博物館。黛薇本來只想到裡頭隨便看兩眼就走,可是威利卻很有技巧地逼得我們非看下去不可。

「這裡只是收藏了一大堆刑具嘛。」黛薇一邊讀著櫥窗海報一邊說。

威利應道:「我還以為妳希望我們去逛博物館呢。」

「平常我是這麼希望,」黛薇說:「但可不是逛這種博物館,這裡展覽的全是害人的玩意兒。」

「是啊,但這很有歷史意義呀。」威利冠冕堂皇地說:「妳不是希望我們瞭解歷史嗎?」

「這種歷史不瞭解也罷。」黛薇說。

「歷史又不是只有好的部份。」威利答。

黛薇這下可答不上話來了,我們只好誠惶誠恐地走進博物館,參觀占滿兩個樓層的犯人示眾臺、拷問臺和斷頭臺。那些展覽品顯然是基於某種病態心裡收藏而來的,但收藏者病態的程度還比不上當初發明這些刑具的那些傢伙,可見中古時代的歐洲人(特別是西班牙人和日耳曼人)具有某種施虐的天才。我們在館中看到宗教審判時期遺留下來的尖釘審問椅、斬首斧頭,還有把人直著剖成兩半的鋸子,每件刑具旁邊都配有一幅中古風格的木刻畫,畫中仔細精確地描繪了該件刑具的用途,並沒有給參觀者留下太多想像空間。

黛薇無法忍受這種地方,只待了幾分鐘就帶盧卡斯出去了,於是為卡拉、威利解說那些惹人發毛的展覽品的任務便落在本人身上。原以為自己表現得相當稱職,可是等走到一條銹跡斑斑、在適當部位釘滿鐵刺的貞操帶前,我改變想法,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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