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主旨:貪吃不流淚 日期:一九九六年九月十七日,星期二 寄件人:[email protected](大衛.柯恩) 薩丁尼亞島,聖提奧德羅(San Teodoro)  親愛的朋友們:

我們在伯納城的酒窖裡縱情享樂地逗留了一陣,就驅車返回高速公路,風馳電掣趕往法國南方溫暖的地中海岸,計畫先以三天時間到蔚藍海岸一遊,再去地形崎嶇的薩丁尼亞島,與住在那兒的岳父大人相聚。

勃艮第到尼斯的車程漫長迢遙,大夥兒過了晚上九點才抵達。由於咱們預訂的平價旅館並非尼斯重要地標,全家在黑暗的市街來回繞了一個多小時才找到,接著就累癱在床上。第二天清早醒來,發現里維耶拉海灘天氣和煦燦爛,看夠了勃艮第灰濛濛天空的我們,都怡然享受陽光灑在脖子上的感覺,黛薇尤其高興,她的心情總是隨天氣開朗。

我們在蔚藍海岸消磨了好一段時光,因為旅遊旺季早已過去,毋須和蜂擁的人潮爭一席之地。不過,待在此地期間,我老覺得咱們好像晃進了別人的私人俱樂部,卻絲毫不懂人家的規矩。這裡畢竟是世界知名的高級度假聖地,但已有三個月沒乾洗過衣服的黛薇與我,可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高級」之處,所以在里維耶拉海灘短短幾天,我們不曾盛裝到賭城蒙地卡羅過夜生活,或去卡爾登(Carlton)飯店享用燭光晚餐,只偶爾把頭探進倪格海斯克飯店(Hotel Negresco)之類的賭場瞧瞧。大半時間都是到公園玩玩,去幾個免費公共海水浴場(這些海灘大都只要帶隻胳臂帶條腿去就行)游游泳,在尼斯、坎城的人行道散散步。

離開法國南岸之際,我們登上一艘駛往科西嘉島的黃色大渡輪。我丈人和我們約好在島上碰頭,然後開車載全家沿海岸線南下,再橫渡波尼法西歐海峽(Bocche di Bonifacio)到鄰島薩丁尼亞。岳父皮特(印度老鄉都喊他普拉布哈卡)是當地梅利迪亞納(Meridiana)航空公司的航空工程師,也是我所欣賞的熟人裡最親切海派的一位,但「信用可靠」恐非他的特質,因為黛薇在尼斯試著打過幾次電話給他,想確定雙方在科西嘉碰得了面,卻始終沒聯絡上他,所以當渡輪駛離法國海岸時,我們毫無把握抵達當地後,他是否會在那兒,也不知道萬一他沒露臉,我們該怎麼從科西嘉北岸南下薩丁尼亞。

如此欠缺信心實在毫無根據,因為我們一上岸,就瞧見岳父大人遵守諾言在碼頭揮手了,而且他並非單獨赴會,身旁還多了一位年紀四十齣頭、名叫法蘭嘉的女人。法蘭嘉頭髮烏溜,眼神嫵媚,動作誇張,嗓音低沉,說起義大利話快如閃電,只見她在每個孩子左右臉頰各親了一下。

大夥兒把行李裝進旅行車的時候,我裝模作樣地問黛薇:「那女人是誰呀?」

黛薇聳聳肩膀煞有介事地說:「大概是梅利迪亞納航空公司裡的人吧。」

管她是誰,反正法蘭嘉是個快人快語的社交高手就對了。儘管本人說破嘴皮告訴這位女士我不懂義大利文,她卻硬是不肯相信。兩人就這樣進行了一段冗長的單向式交談,有時一聊可去掉十分鐘。她的義大利文帶有一種甜美滑溜的腔調,可惜本人是鴨子聽雷。只希望老天爺行行好,保佑那些有口無心衝著她說:「噢,妳是義大利人呀」的男士、女士、小孩。

我們在薩丁尼亞期間,這種事發生了三、四回,每次法蘭嘉都挺著波霸胸脯、眼露兇光、語帶挑釁地說:「我才不是義大利人,我是薩丁尼亞人。」這話反映出一個事實:薩丁尼亞人情緒化地認為,義大利人只能算是過去三千年來,接二連三暫時征服薩島的最後一批外來侵略者。

我覺得和法蘭嘉在一起最逗趣的一次,是某天傍晚大夥兒都坐在旅行車裡的時候。當時法蘭嘉正手持大哥大和她十歲的兒子保羅通話,從言談間聽得出來,保羅晚飯吃得不夠多(後來我們方知,吃得夠與不夠,在當地是個相對概念)。總之,法蘭嘉猛催保羅把飯吃完,雙方為此討論良久。過了一會兒,她乾脆拿開聽筒,左手把聽筒握在眼前,右手朝聽筒來回比劃,我們全都錯愕地瞪大眼睛,看著她衝著大哥大尖叫:「保羅,吃啊!吃啊!」

聽筒傳來微弱的回應,法蘭嘉則繼續對著大哥大咆哮:「吃啊,保羅,吃啦!」

到法國平靜悠閒地度過了數星期後,我們又輕鬆愉快地迎接粗獷豪放的薩丁尼亞待客之道。在法國,咱們不敢帶小孩出門吃飯,生怕丟人現眼,但是來到島上小鎮歐比亞(Olbia)附近的餐飲店,孩子們卻受到熱情款待。一進門,就有好幾位女侍圍著他們磯磯喳喳,捏他們臉頰,慷慨示好,我們完全不用擔心兒女會騷擾到其他食客。只見盧卡斯被眾人抱來抱去,雙腳幾乎沒著過地,卡拉和威利若起任何爭執,也一定被那些健壯如牛的薩丁尼亞人震天價響的談笑聲給淹沒了。

這未嘗不是好事,因為沒過多久,我們就發現全家人有將近百分之四十清醒的時間都耗在「吃」這件事上了。我丈人住在薩島這四年期間結交了數名好友,每人都對我們大獻殷勤,那股熱絡勁兒堪稱舉世無雙。此話可不是蓋的,因為約莫一年前有一天,岳父不期然出現在咱們磨坊谷家中,宣布他有八位薩丁尼亞朋友要來吃頓晚飯,還說他們會喜歡牛排,而且胃口奇大,於是黛薇與我烤了大約半條牛,咱們家客人居然大咬大嚼地吞下了每一塊肉。如今輪到我們站在他們地盤上,他們似乎決心要以十倍誠意來回報我們。

我們在島上第二晚,岳父的兩名至交江卡羅和琵雅邀請我們去一家舊農舍改建的餐廳。這簡單樸素的館子高踞在一座石頭山上,裡頭有小小的窗戶、微弱的燈光、寬木片地板,其中一面牆上砌著巨大的壁爐,還用一整塊刨光的檜木做成壁爐檯。整間店裡只見兩張餐桌,但每桌都可容納二十位食客。

我們坐的那一桌擠滿彼此熟識的賓客,他們都是梅利迪亞納航空公司的員工。全家走進屋內,一桌子人已經大吃大喝起來,個個一邊暢飲好酒,一邊大聲吆喝,比手劃腳,逗弄膝上嬰兒。我們一到達,一陣暴風也尾隨而至。由於這棟老屋座落在山邊,整間餐廳就彷彿在風裡抽了筋打擺子似的,天花板上那些鑄鐵吊燈也隨著劃亮天際的閃電閃個不停。食客們卻絲毫不為所動,只把木板外窗扣上,帶著一種要將暴風雨抵擋在外的豪情繼續狂歡喧鬧。

這是個家庭式小餐館,每位家族成員都帶著一種炫耀的表情端出每一道菜。第一道菜是盛在大托盤裡的香腸和火腿,配上一片片有餐盤那麼大的薩丁尼亞扁麵包守。(pane carasau),麵包上滴了橄欖油,還撒了鹽巴。第二道菜可說結合了披薩與千層麵,是以肉、麵包、起司烘焙而成的砂鍋(zuppa gallurese)。

由於我們是主客,在座者一概堅持要我們吃第二、三回合。我誤以為第一道香腸和火腿是開胃菜,砂鍋是主菜,便興致高昂地乖乖從命,只留了些肚子裝甜點,沒想到離上甜點的時間還早著哪。當每個人都稱讚過老闆的砂鍋後,老闆娘又從廚房端來一大盤鋪滿起司和蕃茄的貝殼麵。大家不停地為我們添酒,還一面吆喝著:「吃啊!吃啊!」已經吃下兩份貝殼麵的我,這時卻只能摸著肚皮揮舞餐巾宣告投降了。

「你這是做什麼?」江卡羅樂呵呵地說:「現在還不能停下來,這貝殼麵只不過是——剛開始。如果你不吃主菜,會侮辱老闆的。主菜可是好吃得很哪。」

此言不虛,菜單上的下一道珍餚是淋了可口肉汁的薄片野豬肉(cinghiale),那真是我吃過的頂級美饌,但還是只比第五道菜略勝一籌。第五道菜是一整隻烤乳豬,只見它帶著勝利姿態從廚房出場,盛在一個像小茶几那麼大的軟木盤裡,盤上還裝飾著桃金鑲樹枝。這乳豬顯然是這頓大餐的主角,因為它一上桌,所有食客都生龍活虎地狂呼:「Bellissinmo!(好呀!)」

照目前情況看來,在薩丁尼亞餐廳進食似乎帶了點兒參加吃的馬拉松競賽的調調。雖說在場還沒有哪個人指控我是餐桌上的小氣鬼,但要想和這些傢伙並駕齊驅,本人還差的遠哪。只見他們熱情洋溢地一盤接一盤大快朵頤,偶爾才有人瞄一瞄我那鼓脹的肚皮故作驚異狀,彷彿在說:「你明知道自己肚量有多大,今晚怎麼吃得那麼小家子氣?」

吞完一盤烤乳豬的我,這會兒的確吃得很小家子氣,還差點兒塞不進下一道沙拉和甜點——淋了蜂蜜、撒了糖粉的油炸麵糰。接下來,只剩濃郁的義大利咖啡和三、四瓶酒精含量百分之百的薩丁尼亞私釀烈酒要對付了。他們管那烈酒叫「鐵絲酒」(filo ferro),取這名字是因為當地人習慣把酒藏起來逃避查緝私酒的官員,而窩藏的方法是將酒瓶埋在土裡,並用瓶頸上的細鐵絲在藏酒處做記號。各位或許會想:「鐵絲酒」八成可以拿來去掉曳引機上的油漆吧。

這縱酒豪飲的熱鬧氣氛略趨緩和,本人的舌頭也可以稍事放鬆以後,我轉頭問江卡羅:「你們平常晚上出來吃飯都這樣嗎?」

他想了一會兒說:「不,今天吃得比平常好。」

「不,我不是這意思,江卡羅。這些食物很棒,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江卡羅聽了喜形於色。「我意思是說,薩丁尼亞人平常都吃這麼多東西嗎?我住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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