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主旨:尋回生活步調 日期:一九九六年九月十一日,星期三 寄件人:[email protected](大衛.柯恩) 法國,尼斯  親愛的朋友們:

我們在勃艮第的遊艇上過得閒散安逸,也很快習慣了大家都接受的日常作息。每天早上,我們都在另一個詩情畫意的河邊小鎮醒來,這些地方總看得見紅瓦老石屋、嫩綠垂柳,還有一、兩名穿著橡膠雨鞋守著幾根四、五公尺長釣竿的漁夫。

黛薇通常最早起床,她會先煮一壺香濃的濾泡式咖啡,再散步到當地麵包店買些新鮮溫熱的法國長麵包和美味無比的牛角麵包。吃過早餐,我們先瞧瞧運河航線圖,安排當天的行船路線,再給水槽加滿水,為孩子們繫上救生衣,就離開岸邊了。

早上至下午一、兩點,我們以悠閒的速度在薩翁河上航行。這艘船最高時速僅十二公里左右,因此大家絕不會有開快的慾望,只是順著河流漂蕩,欣賞水色天光,隨意在景色秀麗的河畔村落停靠,彷彿進入英國風景畫家康斯塔伯(Constable)的油畫裡漫遊。

下午三、四點,盧卡斯睡午覺,黛薇就給卡拉和威利上課。截至目前為止,咱們的家庭教學活動始終進展得相當鬆懈,但是一入秋涼時節,以前的生活步調便再度出現,大家都知道該是用功的時候了。黛薇擔任卡拉和威利的家庭教師,我則一面啜飲著紅酒負責掌舵,一面讚賞她那無窮無盡的耐心。

薄暮降臨以後,我就細心搜尋停泊的地方。船一靠岸,卡拉和威利即刻放下課本從船上跳走,活像兩個小瘋癲似的在碼頭上追逐,甚至還找到玩伴一塊兒玩了好些天——來自英國巴斯(Bath)的一對兄妹,他們也乘坐另一艘家庭遊艇到薩翁河上覽勝。

孩子們由貝蒂看著在外頭玩耍時,黛薇和我就晃進城裡,走去當地市場購物,精挑細選當季農產品、脆皮法國長麵包以及香腸和起司。晚餐通常由本人掌廚,黛薇則藉船上昏黃的燈光讀床邊故事給孩子們聽。九點一到,每個人都昏昏欲睡,大夥兒便舒舒服服鑽進被窩,任由河水那溫柔擺盪的波浪輕搖入夢。

我們在水上徜徉了七天,先溯河前往居民好客的歐克松付(Auxonne,拿破崙年輕時曾在此地擔任砲兵官),又繼續航向格黑城(Gray,此城於中古時代曾飽受戰爭與鼠疫摧殘)。行船至此,再調過頭來順流而下,來到古老村莊瑟赫(Seurre,高盧戰爭期間,凱撒曾在此紮營)。此時早過了旅遊旺季,河面只有三兩條船。

總括而言,在薩翁河上那個星期過得平靜無波,堪稱一段甜蜜的旅途插曲,既欣賞到了勃艮第美景,又能在奔波三個月後喘息一番。這段時日,家人的關係也大為增進。了不起的是,全家六口都努力在一個比美國家庭廚房沒大多少的空間裡和睦共處,連卡拉和威利也不例外。這麼說並不表示他們突然懂得以無限尊重與關懷相待,兩個小傢伙離那境界還早得很,不過這倒是我們離家以來,他們首度表現的可圈可點。

這期間,我們還發生了另一個比較微妙、顯著的轉變,我想這變化可用一句話來表達:截至目前為止,我們的旅遊生活處處與現實生活背道而馳。如果說我們過去所習慣的事物——有屋可居、有事可做、有學可上——都屬「正常」的話,這趟旅行就是一種暫停。而在薩翁河上一星期,我們偶爾也會覺得全家生活漸趨正常舒適了,或許是因為我們每天都有買菜、做飯、指導兒女讀書這些活動,也可能是因為我不再拿現在的生活方式與昔日做比較了,而我認為最大關鍵在於:我們只是需要一段時間(整整三個月)才能徹底拋棄舊習慣,擁抱新生活。不,應該說是黛薇與我花了三個月時間才轉型成功,因為孩子們適應的速度似乎比我們快得多。

結束了一週的水上之旅,大夥兒返航回多爾。依照租約,我們得在早上九點整歸還遊艇,否則會有損失押金之虞。為了保險起見,我們前一夜就預先抵達,並將船停在歷史悠久的多爾教堂下方的小碼頭。當初去領遊艇的時候,黛薇和我都覺得咱們那艘小船在宏偉的教堂襯托之下,形成一幅可以作為攝影構圖的迷人畫面,後來才發現,泊船於此有個壞處,它一直到星期一黎明才見分曉。

杜河一入九月,清晨的寒意便日漸深濃,而星期一是我們前所未見最冷的一天。據遊艇的法文操作手冊說,船上有台暖氣爐。然而,要不是暖氣爐壞了,就是咱們根本不知道使用方法,反正待在船裡直如走進冰庫,因此當教堂那口大鐘開始敲……敲……敲的時候,黛薇和我都還深埋在羽絨被裡。噹!噹!噹!鐘聲大得嚇人,我們彷彿在鐘樓裡醒來。這魔音穿腦的噹噹聲響了幾分鐘後,黛薇才從被窩底下探出頭問:「發生什麼事啦?」

「不曉得。」我答:「可能是這小城被匈奴人攻佔了吧,我們也許應該逃命去。」

「不行,我累得逃不動了。」黛薇再度闔上眼睛說:「鐘聲一定很快就停的。」

可是鐘聲沒停,它就這樣噹啊噹的持續不停響了二十多分鐘。我嘟嘟囔囔地拿枕頭把腦袋瓜蓋住,發現這招毫不管用,只好棄枕投降,從床上躍起。天冷得我都瞧見自個兒哈出來的氣,於是就繞著狹隘的船艙跳,想讓身體暖和些。艙頂天花板大約只有一百五十公分高,所以本人必須低下身來。我彎腰哈背,胡蹦亂跳,再加上鐘聲震耳,覺得自己簡直像煞「鐘樓怪人」,接著就模仿男主角加西莫多,跳到黛薇身上扭曲著臉說:「我給這口大鐘取名叫瑪麗。」

黛薇雖然看過故事裡的這段話,但是對於扮演女主角愛絲梅妲興趣缺缺,只聽她呻吟道:「噢,別鬧了,滾一邊去吧,我受不了啦。」

接著,卡拉、威利、盧卡斯一個個揉著眼睛晃進了臥室,他們也被鐘聲敲得心慌意亂,不過倒很喜歡玩加西莫多這遊戲。一會兒的功夫,房裡就多了三個在床邊又蹦又跳的小鐘樓怪人啦。黛薇見狀躲進浴室,我就叫三個小蘿蔔頭齊聲大喊:「愛絲梅妲,愛絲梅妲,不要害怕我們醜怪的長相。」唉,沒想到咱們竟然遭人冷落,誰教愛絲梅妲喜歡上故事裡那位英俊瀟灑的警衛隊長費比斯(起碼是愛上熱水澡)呢。這時,教堂的鐘聲依然響個不停,真是太教人匪夷所思了。他們是不是每星期一早上都這樣敲鐘,我不得而知,但若真是這樣,那麼多爾城裡就只有醉鬼和聾子才會晚起。

吵死人的鐘聲終於停擺,這時大夥兒也已完全清醒,準備前往勃艮第南方的美酒重鎮伯納城(Beaune)。我們在多爾市區內只此一家別無分號的租車公司租了一輛灰色雪鐵龍旅行車,並將行囊放妥,就滿面春風地告別咱們那可靠的遊艇。本人已有十年以上沒開過手排檔汽車了,因此這回由黛薇負責握方向盤。一看見出城的高速公路,黛薇立刻把車速加到一百四十公里,轉眼之間就開到通往伯納的支線。等她停好車後,全家大小便徒步前往這座還保留城牆的古城尋幽探勝。

伯納城現今的面貌大都奠基於五世紀以前,當時勃艮第是歐洲最大的公國,領土包括現在的比利時、盧森堡、法國的亞爾薩斯和洛林兩省,以及荷蘭大部份地區。勃艮第公爵尼可拉.霍蘭(Nicolas Rolin)曾經權傾一時,決定在伯納城興建一所大醫院,為了確保將來醫院不會發生財務問題,公爵還慨捐了好幾片極具經濟價值的葡萄園和一座鹽場。後來鹽場沒發揮什麼大用,倒是那些葡萄園五百年後還繼續生產數種世上最甘醇的葡萄酒。

這些資訊都是黛薇從旅遊指南上看來的,她熟門熟路地驅車帶領我們前往十一世紀即已存在,現由伯納醫院經營的大酒窖,名叫「葡萄酒市集」(Marche de Vins)。一入酒窖,站在接待櫃臺旁的女士就給我們每人一個品酒杯(即是餐廳裡的酒侍手上拿著的那個貝殼形杯子),還有一張令人嘆為觀止的酒單,上面列有二十二種精釀酒。接著,我們便低頭彎腰地沿著一道狹窄的石板螺旋梯往下走,等眼睛適應了地下室的黑暗以後,才看見自己站在一條長廊盡頭,裡面只用一根插在淺壁龕裡的蠟燭照明。走道兩側排列著直徑約一百公分的光滑橡木桶,大約每隔十公尺可通往一個小房間。

我們緩緩沿著昏暗的走道來到第一個房間,瞧見一座一百八十公分高的酒架和三個倒立的酒桶,每個桶子頂上都擺著一根點好的蠟燭、一瓶開了讓人聞香的葡萄酒、一瓶備用酒,還有一個供參觀者將嚐過的酒吐掉的玻璃瓶。可想而知,本人把酒吐掉的機率很小。我意思是說,咱們置身於世界最棒的酒窖之一,身旁無人跟監,四周又環繞著一箱箱數不清的好酒,這場景是我在家時只能夢到的,現在卻置身其中,我當然不會只喝一小口就把酒給吐掉啦。所以本人再三斟酒,還依依不捨地喝它兩、三回合。酒窖裡已有十多種極品葡萄酒可嚐,樓上那座拱形老教堂裡還有另外十種酒好喝。那小教堂可真是個不錯的聚會場所,本人一到裡頭,就得到一次宗教式的體驗(不是參加什麼宗教儀式,而是像古羅馬人慶祝酒神節那般飲酒作樂)。當時覺得自己儼然被包圍在一層輕飄飄的紅霧裡,還直對黛薇說:「這一定是人間仙境吧。不,黛薇,說正經的,我沒到過比這兒更好的地方。」

由於黛薇吃過午飯還要開車去尼斯(Nice),而她酒量又挺小,所以我沒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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