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腸》效應

也算後記(或警告)

我第一次朗讀那篇提名《腸子》的短篇小說時,沒有人昏倒。

那是一個禮拜二晚上,在我幾個朋友和我從一九九一年起大家分享我們作品的作家工作坊里。每個禮拜,我會朗讀一篇我準備收入提名《惡搞研習營》的長篇小說里的短篇故事。我的目的是利用很普通的事物:胡蘿蔔、蠟燭、游泳池、微波爐爆米花、保齡球……等等來製造恐怖。

沒有人昏倒,事實上,我的朋友們都笑了。有時候,整個房間因為震驚和專註而寂靜無聲。沒有人在他們那份複印稿的邊上記些有用的筆記,也沒有人伸手去拿酒杯。

這比前一個禮拜二好多了,那天我那篇叫《出亡》的故事害我一個朋友進了浴室。她鎖上門在裡面哭了一個晚上。後來,她的心理醫生還來問我要了份稿子,幫她做心理治療。

沒錯,這個禮拜,我那些作家朋友只大笑,而我告訴他們說《腸子》這個三幕式的故事根據三件真實軼事所改編的,其中兩件法正在我朋友身上,最後一件則是我為第四本小說做研究工作時,參加一個性愛成癮的勒戒支援團體認識的一個人所出的事。那是三個很滑稽、也漸漸讓人感到不對勁的真實故事,主題全是自慰方面的實驗出了差錯,錯得可怕,簡直像噩夢一樣。

但是這些故事既滑稽又悲慘到多年來,我每次上飛機,都會默默禱告:「主啊,拜託,別讓這架飛機摔下去,因為我是你的子民中唯一知道全部三個了不起故事的人……」我默默地商量:「只要讓我做點什麼,能留下所有三個……」

後來我寫了《腸子》,是二十幾篇故事之一,和一些詩一集小說的各章交錯穿插在一起,裡面有幾十個真實故事。全都多多少少……讓人心裡發毛。

在我為長篇小說《日記》巡迴宣傳的時候,我第一次公開朗讀《腸子》,那是在奧勒岡州的波特蘭市一家人很多、店名叫「鮑威爾書城」的書店裡。有一組荷蘭來的電影工作人員在拍紀錄片。店裡大概擠有八百人,是消防安全規定下的最大容量。朗讀《腸子》得一氣呵成,你沒有多少時間抬起頭來。不過我每次抬頭,就看到前排聽眾的臉色有點發灰。然後有問答時間,簽書會。結束。

一直到我簽完最後一本書時,一位店員才告訴我說有兩個客人昏倒了,是兩個年輕男子,都是在聽朗讀《腸子》時倒在水泥地上,不過現在都沒事了,只是記不得在站著聽朗讀到醒來發現周圍都是人腳之間,究竟怎麼回事。

時序是九月,書店裡又熱又悶,應該沒什麼好擔心的。

第二天晚上,在波爾德一家有冷氣的書店裡,另外一大群聽《腸子》的人里,又有兩個人昏倒,一男一女。

再過一天在西雅圖,午餐時間到一家高科技公司朗讀給公司職員聽,又有兩個男人昏倒,兩個大男人。在聽那個故事的同一時刻,兩個人都猛地倒下,使得鋁製摺椅也倒下來,在大廳中大魔光亮的硬木板上發出巨響。聽到這個聲音,全公司的人都站了起來,每個人都踮起腳來看是誰倒了下去,想知道他們是不是沒事。朗讀暫停了一下,有人用紙杯裝了水過來,昏倒的人也弄醒了,在他們同意之下,我念完了那個故事,可是現在我們好像有了固定模式。

第二天晚上,在舊金山——即使先有「不和諧協會」*來騷擾朗讀活動,噴了我一身奶油,所有的會員都打扮成聖誕老人的摸樣。即使有一名公關照著一個聖誕老人的臉上打了一拳,而我以五十美元賄賂他們再去喝一杯,在所有這些事情之後——又有三個人昏倒。(*Cacophony Society,一個由達達主義變化來而,並無嚴密組織的團體,常以活動干擾文化活動,有人視為文化恐怖分子。)

再過一晚,在柏克萊,一名由《出版家周刊》來的記者注視下,又有三個人昏倒。接下去的第二晚在聖塔克魯茲,有兩個人昏倒。

那個三次都在現場的公關人員說,那些人在我念到「玉米和花生」的時候倒下。是這樣的細節讓坐著的人軟癱下去。首先,他們的手從懷裡滑落,肩膀松垮,頭歪向一邊,然後他們身體的重量讓他們跌落在地上或隔壁那人的懷裡。

根據我在義大利的翻譯說,那些站著的人就這樣往下一矮,消失在人群中,在波隆那,一名演員以義大利文朗誦《腸子》,大群聽眾中出現好多空洞,都是有人昏倒躺在石板地上。「你可知道,」我的翻譯說:「這個可怕的故事是在一間大教堂里朗讀的嗎?」

在洛杉磯比弗利山圖書館的大會堂里,一個坐在後面的女子不斷尖叫著要找醫護人員和救護車,哭得厲害到她的紅色罩衫看起來像被血浸透。那只是她的眼淚。而她的丈夫則躺在地上抽搐。在男廁所里,另外一個停了一半逃出去的男人,在用冷水潑在自己臉上時昏了過去,在水槽邊上撞破了頭。

在堪薩斯城,也有個男人中途離席,逃到外面去吸點新鮮空氣,結果昏倒,在人行道上摔破了嘴唇。在拉斯維加斯,郡立圖書館裡的兩個大廳里擠滿了想聽的人,有個男的在我朗讀途中抽筋。另外一個看閉路電視的房間里,則有兩個人昏倒。在芝加哥,市立圖書館有兩個廳里坐滿了聽眾,也有兩個人在看電視轉播的那個廳里昏倒。在長達三小時的簽書會結束後,等著和我打招呼的人里,有一個人臉上還留著幹了的血跡,因為他把自己的下唇咬成兩半。在那場他永生難忘的朗讀中,他發作了一次自己都不記得的癲癇。

在那次巡迴活動之前,我只聽到謠傳有人因為聽故事而昏倒。大部分發生在狄更斯朗讀《孤雛淚》里的謀殺場景時。那段扼殺的場面使得穿了緊身馬甲的維多利亞時代女子昏倒在地。最近的例子,則是約翰·厄文在朗讀他長篇小說《心塵往事》中在廚房桌子上墜胎那一段時,有女性聽眾昏倒。(John Irving,美國小說家和編劇家,著名作品有《新罕普夏旅館》,《蓋普眼中的世界》等,而《心塵往事》一書經紫星改編為電影劇本,與一九九九年獲奧斯卡最佳改編劇本金像獎。)

等我巡迴到紐約市時,昏倒的人里男女數目幾近相等,全都很年輕,約十八歲到三十歲之間。通常在昏倒的聽眾不支倒地的前一頁時,有人就會大冒冷汗。有幾次,在念到第七頁時,我投看一看,會看到一群群半裸的聽眾脫掉汗濕的貿易,再脫掉濕透的襯衫。

《花花公子》原先拒絕刊用《腸子》那篇小說,有些編輯認為那太極端了。可是他們負責小說的主編克里斯·納波里塔諾到了紐約邦諾書店聯合廣場店舉行的朗讀會上,看到好幾個半裸的人昏倒——當天晚上,他和我的經紀人過街道W大飯店的酒吧里簽下了合約。

《出版家周刊》的記者寫了一篇特稿,標題是:「《斗陣俱樂部》作者不必出拳就將他們擊倒。」

第二天,在哥倫比亞大學,兩名學生昏倒。第二個正坐在我的編輯和他太太的後面,那個年輕人倒在地上,發出野獸般的叫聲,而現場的急救醫護人員忙著不讓他被自己嘔吐出來的穢物嗆到。

救護車以花五百大洋的路程將他送往醫院的時候,我的編輯走到舞台邊上,招手叫我過去,然後說道:「我想你這篇故事造成的損害已經夠大了。不用念完,直接跳到問答部分吧……」

這種情況越來越多,在匹茲堡和蘭辛,麥迪遜和安亞伯,博士多和邁阿密以及斯波坎,我常在救護車鳴笛來到門外時完成朗讀那則故事。如果那家書店有大型櫥窗的話,那時就會有救護車的紅燈掃過我的臉上。若是那家書店裡有尖角銳邊的硬木書架——即使我警告過聽眾這個故事可能有的影響——有些夜晚最後還是會由店員清洗有人撞破頭而留下的一灘血跡。

在英國,到里德朗讀時有人昏倒。在倫敦,洗手間里擠滿了衣著光鮮的人,他們中途逃離現場,躺在冰涼的瓷磚地上,以求從他們聽到的那點東西里恢複過來。

在劍橋,有個男人發出那樣的呻吟,由椅子上滾落,一位醫生解釋說這種卡在喉嚨里的聲音總是在昏倒前一瞬間發生。那位醫生說,在你昏倒的時候,你的脖子會軟下來,頭向下落,氣管就憋住而無法呼吸。為了救你的命,你的身體自動地使你的頭部向前伸,來打開你的喉嚨。他用了很多很花俏的名詞,比如「軟齶」。這種抽動使你頭部向前而恢複呼吸的動作,會使得你沉重得如同一大塊肉似的身體跌落到地上。

他說,如果你一直坐著的話,就會窒息。

在義大利,一位名叫馬西莫的演員,以他訓練有素的宏亮嗓音朗讀譯成義大利文的那則故事,聽眾如同遭到槍擊般倒下。數量多到好像是在遊樂場里的氣槍射擊攤位的標靶。

在米蘭,有個男人醒來,發現周遭都是男人的腳。他站了起來,揮舞著拳頭大聲叫道:「你為什麼要念這個故事。」

他仍然面色灰白,全身汗濕,要想知道:我的目的只是要當眾羞辱他嗎?讓他在那麼多人面前昏倒……?

總共加起來,有七十三個人在我朗讀《腸子》的時候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