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論文 失落環節的故事

結果那並不是真正的約會。

沒錯,適合一個夠漂亮的小妞在小酒館裡喝啤酒。打了一盤撞球。自動點唱機里播著音樂。叫了兩客漢堡加煎蛋、炸薯條。典型的約會餐點。

在麗莎死了之後這樣太快了點。但是出來走走,卻很爽快。

然而,這個新認識的女孩子,眼光始終不曾轉開。不看吧台上方電視機里的足球賽,打的每桿撞球都沒中,因為她根本不看母球。她的眼睛,好像在記口授資料。記著速記,拍著照片。

「你有沒有聽說那個被殺的小女孩?」她說:「她是從保留區來的吧?」她說:「你認識她嗎?」

那間酒吧的粗杉木板牆給煙熏了多年,地上的木屑很厚,好吸收吐出來的芋草汁。黑黑的天花板上來來回回地掛了耶誕燈串。紅的,藍的,黃的,綠的,還有橘色的。有些燈泡在閃亮。這裡是那種不會管你帶狗或帶槍進來的酒吧。

可是,儘管外表上看起來像是約會,其實更像是一次訪問。

那個女孩子就算是在陳述一件事實,說出來也像是問題。

「你可知道,」她說:「聖安德烈和聖巴多羅買(兩人都是耶穌十二使徒之一)曾經想讓一個長著狗頭的巨人皈依嗎?」她甚至都不先瞄一下桿,一面說:「早期的天主教會形容那個巨人有十二尺高,長了一張狗的臉,獅子的鬃毛,牙齒有如野豬的獠牙。」

她當然沒打中,但是她毫不理會,一路講了又講,講個不停。

「你有沒有聽說過義大利話所說的lupa manera?」她說。

她趴在撞球檯上,又漏打了很容易的一桿:那兩顆球根本是一直線可以進底袋的。她一直不停地在說著:「你有沒有聽說過法國的甘狄農家族?」說著:「一五八四年,全家族的人全部以火刑燒死了……」

這個女孩,叫曼蒂什麼的,在過去兩個月來一直在校園裡打轉,也許從耶誕假期之後就開始了,穿著短裙仔和鞋跟尖得像鉛筆一樣的靴子。這種衣服附近可是連買都買不到的。起先她大部分都在人類學系附近。在「世界民族一零一」課堂里,她是畢業班助教,她每天都在那裡,她每天都說哈嘍。可是,永遠在查看,兩眼拍著照片,記著筆記。

做那個叫曼蒂什麼的,秘密特勤人員。

整個冬天,他們的視線接觸過好多次。這個禮拜,她說:「你要不要去吃點東西?」她請客。可是,就算有漢堡,有耶誕燈飾,有啤酒,卻也還不是約會。

現在,她打歪了六號球,說道:「我在人類學方面比打撞球強多了。」她在桿頭擦著粉說,「你可知道varulf這個字?曉不曉得一個叫吉爾.特魯道的人?他是美國革命期間拉法葉將軍的嚮導?」那個叫曼蒂什麼的一直把藍色的粉擦在桿頭上磨著說:「你有沒有聽過一個法國字叫loup-garou的?」

她的兩眼一直盯著,估量著,要找一個答案,一個反應。

就是因為她是學人類學的,所以才想見人而走出去。她從紐約市搬到這裡來,千里迢迢只為認識由奇瓦納族保留區來的男人。對,這是有種族的問題,她說,「可是那是好的一面。我就是覺得奇瓦納族的男人很辣……」

叫曼蒂什麼的把身子從漢堡上方俯了過來,兩肘撐在桌子上。一手握住下巴,另外一隻手在油膩的桌面上畫著一個看不見的圖形,她說奇瓦納族的男人都長得很像。

「奇瓦納男人臉上都有條大老二跟兩顆蛋蛋。」她說。

她的意思是:奇瓦納族的男人都有方方的下巴,有點太朝外伸。而下巴中間有一道溝。伸得讓下巴看起來就像一個袋子里放了兩顆蛋蛋。奇瓦納族的男人永遠隨時需要刮鬍子,哪怕剛刮完也一樣。

那層始終都在的烏青,叫曼蒂什麼的稱之為「五分鐘烏青(形容男人鬍子太濃密,早上刮乾淨,下午五點又是烏青一片的Five O』Clock Shadow來的)。」

從奇瓦納族保留區來的男人只有一條眉毛,那一長條濃密黑毛,濃得有如一叢陰毛橫在他們鼻樑上方,然後向兩邊延伸,幾乎碰到兩邊的耳朵。

在這一大叢黑色捲曲毛髮和那像個袋子似的低垂下巴之間,就是奇瓦納男人的鼻子。一條又長又圓的肉管垂在臉中央。那根鼻子粗而半硬得肥大的頭部都能遮住他們的嘴巴。一根奇瓦納男人的鼻子長得甚至還超過了他們如陰囊的下巴,多那麼一點點。

「那條眉毛遮掉了他們的眼睛,」曼蒂說:「鼻子又遮掉了嘴巴。」

你看到從奇瓦納族來的男人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叢陰毛,一根巨大而半硬的老二垂掛下來,後面垂吊著兩個蛋蛋。

「好像尼可拉斯.凱奇,」她說:「只是更大一點,像根老二和蛋蛋。」

她吃了一根炸薯條,說道:「這樣就看得出那個男人長得好看不好看。」

桌上灑滿了她往薯條上撒的鹽。她用一張酒保從來沒見過那種顏色的美國運通卡付了帳,不知是鈦還是鈾的顏色。

她是為了她拿學位的論文才到這裡來的。在曼哈頓,在那一群傻笑的人類學系大學生當中,很難受得了做這樣一個案子,只能忍耐到你的指導教授要你去做些田野調查。她研究的是隱居動物學,專門研究已經滅絕或傳說中的動物,像大腳怪、尼斯湖水怪、吸血鬼、蘇瑞郡美洲獅(Surrey Puma,相傳於一九六零年左右出現於蘇瑞郡西部的一種大型貓科動物。),還有澤西怪魔(Jersey Devil,傳說在新澤西州南部的怪物,形如有翼之兩腳鳥)。那些可能有也可能不存在的動物。她的指導教授覺得她應該到這裡來,探訪奇瓦納族保留區,來研究此地的文化,做一點實際的調查工作,充實她的論文的內容。

她的眼光上下跳動,搜尋著一個反應,一些認同。

「天啦,」她說著吐出舌頭,假裝嗆到的樣子。「這會不會讓我看起來好像想做瑪格麗特.米德(Margaret Mead美國人類學家,著作甚豐,二十六歲出版第一本書《薩摩亞人的成年》,曾引起爭議。)?」

她原先的計畫是去住在奇瓦納保留區里,她可以租間房子什麼的。她的父母都是醫生,希望她能追求自己的夢想,而不要落得跟他們一樣的下場,至於要花費多少都不是問題。叫曼蒂什麼的即使是在說她自己的事,也還在提問題,談到她的父母親,她說:「他們為什麼不換個工作呢?很慘吧?是不是?」

她的每句話最後都是個問號。

她的眼睛,不知是藍色的還是灰色的,仍然一直注意看著,她用牙齒咬了一小口漢堡,其實現在漢堡恐怕都已經冷掉了。她一副在吃什麼死的東西似地。

她說:「那個死了的女孩子……」

然後:「你覺得是出了什麼事?」

她的論文主題是這同一種巨大而神秘的生物怎麼會出現在世界各地。這些大東西在西雅圖的柯斯開山脈稱為Seeahtiks。在歐洲叫Almas。在亞洲叫Yetis。在加州則是Oh-mah-ah。加拿大叫Sasquatch,蘇格蘭則稱為Fear Liath More。英國馬杜峰一帶出沒的叫「灰人」,西藏則叫做Metoh-kangmi,或是「可惡的雪人。」

所有這些不過是那些在山裡、森林裡漫遊的巨大生物的不同名稱,這些生物有時讓登山者或伐木工人看到,有時給拍了照片,可是從來沒抓住過。

她稱之為一種跨文化的現象,她說:「我討厭那個總稱,叫什麼『大腳怪』。」

所有這些不同的傳說都是各自產生的,可是全都形容的是高大多毛而又臭味衝天的怪物。這些怪物很怕生,但受到刺激也會攻擊。一九二四年有過這麼一個案子,在西北太平洋(這裡指的是北美洲西北部臨太平洋的陸地,包括華盛頓、俄勒岡和愛達荷州,以及部分卑詩省,以及相連的阿拉斯加、蒙大拿等州的部分地區。)的一群礦工超一隻他們以為是猩猩的生物開槍,那天夜裡,他們在聖海倫山上的小木屋就受到一群這樣多毛巨人投擲石頭的攻擊。一九六七年,俄勒岡州一個伐木工人看到一個多毛的巨人由凍硬的地里挖起一塊一噸重的岩石,吃掉躲在石頭下的一群地松鼠。

否定這些怪物存在的最大證據是從來沒有抓到過這種怪物,也沒有找到過這類怪物的屍體。現在野地里有那麼多獵人,有騎著機車的人,總該有人逮到一隻大腳怪吧。

酒保來到桌邊,問有誰要再加一輪酒?叫曼蒂什麼的馬上住了嘴,好像她在說的是個很大的國家機密。她對站在那裡的酒保說:「再來一杯生啤酒。」

她說:「你知道威爾斯人說的gerulfos嗎?」

她說:「你不在意吧?」她把身子扭向一邊,把兩手伸進擱在她身邊座位上的皮包里,掏出一本外面用橡皮圈捆住的筆記本來。「我的筆記,」她說著把橡皮圈拉脫下來,套在一邊手腕上,以免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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