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出亡 否定督察的故事

請大家務必要明白。

並沒有人要為柯拉的所作所為辯護。

也許兩年前是發生過這種事情唯一的一次。每年春秋兩季,郡警局的人都要再複習嘴對嘴人工呼吸和心肺復甦術的急救程序。每組都要到保健室集合,練慣用假人進行心臟按摩。他們分組進行,由督察來按壓胸部,而另外一個人則跪下來,捏住鼻子,把空氣吹進嘴裡。那個假人是一件貝蒂人工呼吸教具,只有一段身軀和一個頭,沒有手腳,橡皮的藍色嘴唇,兩眼睜開,瞪得大大的,綠色的眼睛。不過,做這種假人的人,把長長的睫毛黏在眼皮上,還給戴上了一頂美女的假髮,那頭紅頭 發光滑得讓你不由自主地會用手指去梳理,結果被別人罵:「規矩點……」

部門的督察,珊黛萊克督察跪在假人身邊,把她搽了紅色指甲油的手指伸開來按在胸口上時,告訴大家說所有的貝蒂人工呼吸教具都是用一個法國女孩子死後的遺容翻模製成的。

「是真的。」她對那一群人說。

這張躺在地板上的面孔,是一百多年前從水裡撈出來的一名投河自盡的女子。就是那同樣的藍色嘴唇,同樣空瞪著的眼睛。所有的貝蒂人工呼吸模型全都是由同一個跳塞納河自殺的年輕女子的臉翻下來的模子。

至於那個女孩子是因為愛情不順或不耐孤寂而死,我們永遠也搞不清楚。可是警方的刑事人員用石膏把她的遺容留了下來,用來查證她的姓名,幾十年後,一名玩具製造商拿到了那個面具,就用來做成第一具貝蒂人工呼吸教具的面孔。

儘管可能會有某一天在一所學校或工廠或某個軍事單位里,有人彎下身來,認出了這個早已死去的女子是他們的姐妹、母親、女兒、妻子的危險,這個已故的女孩子卻不知被幾百萬人吻過。好幾代以來,數以百萬計的陌生人把嘴唇壓在她的嘴唇上,就是那兩片淹死了的嘴唇。再後來的歷史上,在世界各地,不知有多少人會試著來救這一個溺死女子的性命。

那個自己一心求死的女子。

那個把自己物化了的女孩子。

沒有人說過最後那兩句話,不過也用不著說。

就這樣,去年,柯拉.雷諾茲也是到保健室集合,把貝蒂人工呼吸教具從藍色塑膠箱里取出來的那組人之一,他們把貝蒂放在油氈上,用雙氧水來把嘴部消毒,這是標準的衛生程序,也是郡方的規定。珊黛萊克督察彎身把兩手平壓在貝蒂胸部的中央,壓住胸骨。另外一個人跪在旁邊,捏住貝蒂的鼻子。督察用力在那塑膠胸口壓了下去,而跪著的那個傢伙,嘴巴合在貝蒂的橡皮嘴巴上,突然咳了起來。

他直起身,咳著嗽,整個人坐在腳後跟上,然後吐了出來。叭嗒,就吐在保健室鋪在地下的油氈上。那個做人工呼吸的傢伙用手背擦了下嘴說:「他媽的,好臭。」

大家圍了過來。柯拉·雷諾茲也在其中,這一班其他的人,全俯過身來。

那個動嘴的傢伙仍然跪坐著說道:「在她裡面有東西。」他屈起一隻手來搗住自己的嘴巴和鼻子。臉轉向一邊,背著那張橡皮嘴巴,但仍然用兩眼盯住那裡,他說:「動手,再壓她一下,用力壓。」

督察彎下身去,將兩手的掌根壓在貝蒂的胸口,她的指甲塗成深紅色,她用力往下一壓。

一個大泡泡出現在貝蒂藍色的橡皮嘴唇之間,有些液體、沙拉醬什麼的,很稀,奶白色的,那個泡泡漲的更大,像一顆油亮的灰色珍珠,然後成了一顆乒乓球。一顆棒球。最後破了,把油油的白色汁液噴得到處都是,這種稀得像水的東西,噴出一股腥臭,瀰漫在室內。

在那天之前,任何人都可以使用保健室,門一鎖,在中午用餐時刻打開收起的行軍床,小睡個午覺,要是有人頭痛,或是抽筋,要找急救箱,就是在這裡可以找到。 所有的繃帶和阿斯匹靈。你不需要先申請批准。裡面只有一張收起來的行軍床,一個小葯櫃,一個洗手用的金屬水槽,還有牆上的一個電燈開關,以及放貝蒂人工呼吸教具的藍色塑膠箱子,沒有裝鎖。

這一組人,他們把假人側轉過來,由她那柔軟的橡皮嘴角,起先是滴、滴、滴,然後是細細一線奶油似的黏液流了出來。有些水水的流過她粉紅色的橡皮臉頰,有些如蜘蛛絲般牽在她的嘴唇和塑膠的牙齒之間,大部分則在油氈上集成一堆。

這個假人,現在是一個法國人,一個淹死的女孩子,一個自殺的人。

所有的人都站在那裡,用手或手帕捂住口鼻來呼吸。眨著眼睛想擋住那股刺激得使他們流淚的腥臭味。他們的喉嚨在脖子的皮膚里上下動著,用力地一再吞咽,把那些炒蛋、鹹肉、咖啡、杏粒蛋卷和脫脂牛奶、水蜜桃優酪乳、英式鬆餅,以及乳酪等等吞下去,留在胃裡。

動嘴的傢伙抓起那瓶雙氧水,仰起頭來,倒了一大口在他嘴裡,鼓起兩頰。他望向天花板,閉起雙眼,張開嘴巴,用雙氧水漱起口來,然後他沖向前去,把一嘴的雙氧水全吐進那小小的金屬水槽里。

整個房間,所有的人都聞到雙氧水那如漂白水的味道,底下則是由貝蒂人工呼吸教具肺里所發出來的廁所臭味。督察叫人去把性犯罪調查用的那套設備拿來。棉花、載玻片、手套。

柯拉·雷諾茲也在這群人之中,站得近到留下一些黏著那滑溜溜黏液的腳印,一路走回她的座位。

從那天之俊,郡警局的事務課在門上裝了把鎖,把鑰匙交給柯拉。從那以後,要是你抽筋的話,就得先把名字在單子上填好,寫下日期和時間;然後才能拿得到鑰匙.要是頭痛,就得去向柯拉要兩顆阿司匹靈。

化驗室的工作人員拿到了取樣的棉花,化驗過載玻片和那些黏液。他們問:開玩笑吧?

沒錯,化驗室的人說,流出來的是精液。其中有些可能有六個月之久,可以回溯到上一次舉行人工呼吸複習課程的時候。另外,做DNA分析的結果,顯示那是十二個到十五個不同男人的共同傑作。

這邊的人回答說,沒錯。是個惡劣的玩笑,別再理會了。

人類就是會做這種事——把物化為人,把人化為物。

沒人說是局裡的人搞砸了,鬧出了大事。

那個貝蒂人工呼吸教具的假人呢,當然是由柯拉帶回家了,想辦法用水把肺里沖洗乾淨,把那頂漂亮的紅色假髮洗妤戴上。柯拉為那具沒手沒腳的身子買了件新衣服,給它脖子上戴上一串假珠項鏈。任何一件可憐的東西,柯拉都沒法就這樣扔進垃圾桶里。她在那雙藍色的嘴唇上塗上口紅,在長睫毛上刷上睫毛膏。梳整頭髮, 搽上香水——好多的香水,來遮蓋那個氣味。還戴上很漂亮的耳環。也不會有人奇怪她會每天晚上坐在她公寓里的沙發上,一面看電視,一面和那玩藝聊天。

只有柯拉和貝蒂,用法語聊天。

然而還是不會有人說柯拉.雷諾茲是個瘋子。也許只是有那麼一點不一樣吧。

郡方的政策是他們應該把那箇舊的假人用黑色塑膠袋裝起來,堆到證物室里最高的架子上,就把她忘在那裡。說的是貝蒂,不是柯拉。丟棄在那裡,爛在那裡,沒人理會,就像其他標上號碼的一袋袋毒品和古柯鹼,快克和一包包的海洛因。還有等著拿到哪個法庭上去的所有刀槍。所有抓到的一袋袋一包包全都會越縮越小,最後會只剩下剛夠判罪的量,所有這些物件,都用過了。

可是,沒錯,他們打破了規矩。他們讓柯拉把那箇舊的假人帶回家去了。

沒有人希望她一個人孤單到老。

柯拉,她是那種人,她連買填充動物玩具都不會只買一隻的。她的工作內容有一部分就是買一隻填充動物給每個到局裡來作證的孩童,每一個經法院判定收容的孩童,還有因為受到棄養而進認養家庭的孩童。柯拉在玩具店裡會由一個裝滿了填充動物的柜子里挑出一隻絨毛的小猴子……可是放在她的購物車裡顯得好孤單。於是 她又選了一隻毛茸茸的長頸鹿來作伴。然後是一隻象,一隻河馬,一隻貓頭鷹。有時候弄得她購物車裡的動物比陳列櫃里的還多。而剩下來的動物都是少掉一隻眼睛,缺了一隻耳朵,有縫線裂開,填充物露了出來的,都是沒有人會要的動物。

沒有人能感受到柯拉在這時候會有心臟墜下懸崖的感覺。像是從世界最高的雲霄飛車上直落下來,那種感覺讓柯拉覺得自己只剩了皮。只是兩頭各有一個緊緊開口的一根皮管,一個物件。

那些滿身灰塵的小老虎,好幾處都綻了線,壓扁了的填充犀牛,全都堆滿在她的公寓里,那些破了的熊貓,髒了的小貓頭鷹,還有貝蒂人工呼吸教具,簡直是另類的證物室。

人類就是會做這種事……

可是可憐的、可憐的柯拉。現在她想著要割掉人的舌頭。讓他們感染寄生蟲。干擾司法正義。她是在偷竊公有財產。沒有人會談辦公用品濫用的問題:不管是筆、訂書機或影印紙。

訂購辦公用品的人就是柯拉。她每周五收集所有人的簽到卡。每周二付薪水支票給大家。她把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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