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透過玫瑰色的眼鏡看生活

「普羅旺斯化」!

我不知道這個詞兒到底是該稱為笑話?侮辱?還是恭維?這是一位倫敦來的朋友說的。他在前往海邊的途中,突然來拜訪我們,還留下來吃了頓午飯。我們已有五年沒見過他了,而他顯然也很好奇地想知道普羅旺斯的生活對我們造成了何種影響。因而仔細地打量我們,試著找出任何心理或身體上的退化。

我們倒沒有意識到任何改變,但他很肯定地說有,雖然他也說不出所以然。由於找不出任何諸如「精神失常」,「英文退化」或「早衰」等明顯跡象,他只好用一個模糊、便利、籠統的詞——普羅旺斯化——來形容我們。

當他駕著潔淨的車子絕塵而去時,車上電話的天線在微風中輕快地晃動,我看著自家那輛沒有任何通訊設備的本地產雪鐵龍,真是又小又髒。而和朋友那身「蔚藍海岸」的名牌服飾比起來,我是一身本地人的行頭——舊襯衫、短褲、還光著腳。然後我想起他吃飯時不時地看錶,因為他六點半和尼斯的一位朋友有約,不是那天晚些時候,也不是晚上某個時間,而是六點半,十分精確。而我們早就拋棄了準確計時的習慣,因為本地人根本不吃這一套,我們現在奉行「差不多就好」的規則。又是一個本地化的表現。

想得越多,越發發現我們真的變了!我倒不覺得那是「當地化」,但在新生活與舊生活之間存在這麼多的差異,我們得去適應所有的一切。這並不難。大多數變化是慢慢地、愉快地、不知不覺地發生的。而且對我而言,這一切都是更好的改變。

我們不再看電視,倒不是我們自命清高地想要留出更多時間追求知識,變化就是這麼自然而然的。夏天,看電視不能和欣賞夜空相媲美;冬天,不如晚上吃頓大餐。這會兒,電視機已經被搬到壁櫥裡,好騰出空間來多放些書。

我們吃得比以前好了,或者說吃得更便宜了。在法國,不管待多久,想不傳染上法國人對食物的狂熱是不可能的,而且誰會想逃避這種樂趣呢?為什麼不從日常飲食中發掘樂趣呢?我們早就跟上了普羅旺斯的美食節拍,學會了善加利用大自然全年不斷的特產——蘆筍、火柴桿大小的扁豆、辣椒、桃子、杏子、香瓜、葡萄、野香菇、橄欖、松露,每一季大自然都有不同的盛宴,除了昂貴的松露外,其餘的幾乎都是幾法郎就可買到一公斤。

肉類卻又另當別論,肉店裡的價錢能把觀光客嚇跑。普羅旺斯不是畜牧區,所以禮拜天早上打算買牛排的英國人,最好帶上支票本,並且做好心理準備,因為牛肉既不便宜也不鮮嫩。但羊肉則不同,在西斯特宏(Sisteron)附近的羊群都是吃藥草長大的,肉裡帶著股特殊的味道,讓人覺得烹調時加上薄荷醬簡直是種罪過。至於豬肉呢?不管哪個部位都好吃。

即便如此,我們現在肉吃得少了,有時吃點伯黑斯(Bresse)高品質的原產雞,或是嘗嘗冬天裡安莉帶來的野兔。要不就在氣溫下降、西北風呼嘯的時候來鍋扁豆燉肉——偶爾吃點肉的感覺挺棒的。天天吃肉已成為過去式了。此外,尚有數不勝數的東西——來自地中海的魚、新鮮的義大利麵、各種各樣的蔬菜食譜、數十種的麵包、幾百種的乳酪……。

飲食習慣變了,烹調方式也變了,如今我們做菜幾乎都用橄欖油,但是我們的體重卻減輕了。雖然只是一點點,但已足以讓朋友們驚訝,他們原都以為我們會吃成滾圓的胖子,頂著圓鼓鼓的胃,通常這只會在胃口又好又能幸運地在法國大吃大喝的人身上出現。

雖然沒有刻意計劃,我們運動得多了,不是穿著緊身衣的骨感女郎跳的那種健美操,這裡一年到頭有八九個月的時間可以在戶外活動,運動量自然而然地就大了起來,除了日常生活必須的小小鍛鍊,如撿柴禾、除草、清水溝、種花、修剪樹枝、彎腰、提重物,談不上有什麼不得了的鍛鍊活動。對了,還有一項,就是在不同的天氣裡,天天走路散步。

曾經有一位訪客拒絕承認走路是種高強度的鍛鍊,它既不費什麼力,也不會馬上累著你,不快也不激烈。他們說,「誰不會走路呀,這怎麼能稱得上運動呢?!」如果他們堅持己見,我們就帶著他們和狗兒們出去走走。

剛開始的十分鐘還不算什麼,沿著山下的小徑漫步走,十分輕鬆,毫不費力,沿路還可以享受新鮮空氣及遠方馮杜山的美景。這能算運動嗎?根本還沒開始喘氣哩!

然後,我們轉個彎,沿著小路往盧貝隆山脊上的雪松林進發。路面從鋪滿松針的沙石路變成遍地碎石的斜坡,我們開始爬山吧。五分鐘後,沒人敢再說走路是老年人的運動。十分鐘後,壓根兒就沒人吭聲,只聽見日益沉重的喘息聲和夾雜其間的咳嗽聲。小山路沿著大石頭繞來繞去,一些樹枝低垂的地方,得加倍彎腰才走得過去。往上看不見令人振奮的山頂,視野只能達到前面約莫一百碼處那條狹窄陡峭的石頭小路,消失在下一塊露出頂部的大石頭後面。假如還有喘息的力氣,那一定是腳踝在碎石上扭傷時發出的咒罵聲——腿部和肺部彷彿有把火一直在燒。

狗兒們跑在前面,把我們拋在後面,幾個人前後隔著長長短短的距離,步伐蹣跚,身體深深地弓著,雙手撐在大腿上。出於自尊,他們往往會硬著頭皮一直走下去,喘著粗氣、低著頭,感到噁心!從此,他們絕不敢再說走路不是運動了!

登上山頂的獎品是,發現自己置身於一片寧靜、獨特的山間風情裡,雖然有時帶幾分陰森,卻永遠美麗。雪松林披著厚厚的雪衣,何等的壯麗神奇!樹林後面,山朝南的一邊,灰色陸地疾速融入遠方,在岩石縫也能生長的百里香和黃楊木,點綴其間,使這片景緻變得柔和起來。

天氣晴朗的時候,西北風吹起,連空氣也閃著亮光,往海那一邊望去,視野開闊清晰,彷彿被放大了一般,有種和塵世遠遠隔開的感覺。我曾在雪松林間的小道上,遇見了一位農夫,他騎著一部舊腳踏車,斜背一把槍,一條狗跟在他旁邊跑。看到對方,我們都嚇了一跳。這裡通常少有人煙,唯一的聲音就是風兒吹過樹梢。

這裡,日子一天天過得很慢,但一週一週的時間卻飛般地流逝。我們現在根本不用日記或日期來計算時間。二月杏花開,有幾個星期的時間,院子裡出現春天將至的徵候,我們開始做整個冬天都掛在嘴邊的事兒。春天櫻花盛開,萬木欣然,一起來的還有當年的第一批遊人,期望著亞熱帶氣候,卻往往只盼來風和雨。夏天有時從四月開始,有時是五月。只要貝納先生打電話來幫我們打開游泳池蓋子並進行清理時,我們就知道夏天來了。

六月的罌粟,七月的乾旱,八月的暴雨,然後葡萄藤開始變成鐵鏽色,獵人們從夏日的休眠狀態裡蘇醒,摘葡萄的季節到了。游泳池內的水越來越冷,漸漸地,在中午時分跳進水裡也成了種自虐,這時是十月底了。

冬天是適合下決心的季節,其中有一些也實現了。比方砍掉一棵枯木,砌好一道牆,花園裡的舊鐵椅重新上了漆,一有時間我們就抱起字典,繼續和法語搏鬥。

我們的法文大大進步了,參加全是法國人的聚會也不再縮手縮腳。但如果要配得上用學校成績單裡常用的字眼,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於是,我們一步步聚沙成塔,從巴鈕爾〔註:法國二十世紀著名劇作家、導演、小說家。〕讀到吉歐諾〔註:法國著名作家,主要作品有《屋頂上的輕騎兵》等。〕,再讀到莫泊桑,定期讀《普羅旺斯日報》,堅持聽收音機裡機關槍般的新聞播報,並企圖搞清楚其中的奧妙——雖然人人都說法語是高度合乎邏輯的語言。

我認為法文簡直是個神話,是法國人發明來讓外國人發狂的語言。例如,名詞與專有名詞的不同的「性」,邏輯在哪裡?為什麼隆河(Rhône)是陽性,而都迪朗斯河(Durance)是陰性?兩者都是河流啊,如果一定要有性別,為什麼不能是同性呢?我向一個法國人請教過這個問題,他洋洋灑灑就源頭啦,支流啦,還有水災啦發表了長篇大論,然後就自以為已經合理地解答了我的問題。接下去他又告訴我海洋是陽性的,大海是陰性的,湖泊是陽性的,水坑是陰性的。我看那些水自己都被搞糊塗了。

他的長篇大論並不能改變我的看法,性的存在只是為了讓日子更難過。它們毫無規律可言的出現方式,有時根本無視事物現實中的生理構造。法文裡「陰道」這個詞竟然是陽性的,這如何指望滿頭霧水的學生們能在這門將陰道列為陽性的語言中正確運用邏輯呢?

此外,還有雌雄同體的代詞「lui」,意思是「他/她」,專門躲在句子前等著陷害我們。一般來說,「lui」指的是男性的「他」,但是在某些句子裡會搖身變成女性的「她」。我們經常搞不清楚「lui」的性別,一直要等到後來找到句子裡的主詞「她」或「他」時才恍然大悟。比如,「Je lui ai téléphoné」(我給他/她打電話),「mais elle était occupée」(但是她正忙著)。雖說這個謎題的答案就在後面,卻足以讓初學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