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X先生

整個祕密交易從一個從倫敦打來的電話開始。電話是我的朋友弗蘭克打來的,曾經有時尚雜誌把他描述為隱世大亨。在我看來,還是把他稱為頂級的美食家更合適一些,一個把晚餐看得和政治同等重要的人。廚房裡的弗蘭克就像一隻聞到了獵物味道的獵狗,伸長了鼻子東聞聞西嗅嗅,眼睛直勾勾盯住翻騰著泡泡的鍋子不放,全身顫抖,一副全身心期待的樣子。一陣白豆燜肉的香味就足以把他迷得暈乎乎的。我太太說,弗蘭克是她見過的最讓人欣慰的食客。

他告訴我為什麼打這個電話時,我從他的聲音裡聽出了些許不安。

「已經三月份了,我在想著那些松露,你說現在還有嗎?」他說。

三月已經是松露下市的季節了,雖然我們就住在出產松露的馮杜山(Mont Ventoux)山腳,附近市場裡賣松露的商販們似乎已經不見蹤影了。我告訴弗蘭克他可能問得太晚了點。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可怕的沉默,顯然,弗蘭克已經認識到將要面對吃不到松露的淒慘境地——沒有松露煎蛋,沒有松露煎餅,沒有松露鑲烤豬。電話線頓時因為失望而變得沉重。

「有個人,可能還有一些,我可以問問他。」我說。

弗蘭克興奮地嘟囔著,「太好了,太好了,我只要兩公斤。我要用雞蛋盒來裝,冷藏在冰箱裡,這樣春天吃得到,夏天也吃得到。只要兩公斤。」

兩公斤新鮮松露,以目前巴黎的市價來算,可能要超過一千英鎊。即使在普羅旺斯,可以繞開中間商,直接向穿著沾滿泥土的靴子、戴著皮手套的松露獵人買,這也是讓人吃驚的大手筆了。我問弗蘭克他是不是真的要兩公斤這麼多。

「這樣才不會斷炊啊!」他說,「不管怎樣,看看你能弄來多少吧。」

我這裡唯一能和松露生意搭上邊的,僅僅是一張賬單背後的一個電話號碼,是本地的一個大廚留給我的。他說這個人絕對正直。這可是極為少見的,在松露這個黑暗的行業裡,各種各樣的欺詐多如牛毛,已經見怪不怪了。我也曾聽說過在松露裡填上鉛彈、外麵糊上泥巴來增加分量的故事,更糟糕的就乾脆把從義大利偷運過來的劣質貨色,冒充法國本地貨來賣。如果沒有可靠的供貨商,很可能是白白花了大錢,還惹麻煩。

我撥通了大廚給我的電話,向那頭接電話的人報上了他的名字。「哦,是的。」看來介紹人是起作用了,他能幫上忙嗎?

「有松露嗎?大約兩公斤吧?」

「啊?你是開餐館的嗎?」對面的聲音說。

不,我是幫我的一位英國朋友買的。我說。

「英國人?我的天哪!」

這位X先生(不妨稱他為松露先生)咂著嘴,解釋說現在這個季節,要找到這麼多松露,麻煩恐怕大了。不過最後他還是答應帶著狗進山看看還能找到什麼,到時候他會通知我,只是恐怕不可能很快,我得耐心等他的電話。

一個星期過去了,兩個星期過去了,一天晚上,電話響了。一個聲音傳來,「你要的貨有了,明天晚上我們碰個頭吧。」

他讓我六點鐘在卡朋特拉斯(Carpentras)路上的電話亭旁邊等。他問了我的車牌號碼,還有顏色。最重要的一點是,支票一概不收。他說,只收現金。(後來我才知道,這是松露交易的行規,松露商不相信紙上寫的東西,也不給收據,對「所得稅」這種荒謬的說法更是嗤之以鼻。)

我趕在六點前到了電話亭。路上空蕩蕩的,看不到人影,口袋裡帶著這麼大疊的鈔票,我感到不太自在。報紙上長篇累牘地盡是沃克呂茲省(Vaucluse)偏僻小街上發生的搶劫和其他不良事件。《普羅旺斯日報》(Le Provencal)上的犯罪調查說,這個地區有流氓強盜出沒,居民不宜出門,最好待在家裡。

而我,在這黑暗的暮色中,帶著捲成臘腸一樣的一疊五百法郎大鈔,豈不正是一隻餵飽了的大肥鴨,等著坐以待斃?我在車上到處找防身武器,但只找到一隻購物籃子和一本舊的《米其林餐飲指南》(Guide Michelin)〔註:法國著名餐飲旅遊指南,分為綠色和紅色指南兩大系統,綠色的主要是景點介紹,紅色的以餐廳和旅館為主。〕。

漫長的十分鐘過去了,我終於看到了一組車燈。一部撞凹的雪鐵龍小貨車氣咻咻地停在電話亭的另一邊。司機和我從隔著車子的安全距離悄悄地打量對方。他是一個人,我下了車。

我一直以為會遇到一個滿口黑牙的老農,腳上蹬著帆布靴子,斜眼看人,目露凶光。但實際上這位X先生很年輕,一頭修剪整齊的黑髮,乾淨的鬍鬚,看上去很舒服,我們握手的時候,他還衝我笑了笑。

他說:「這麼黑你肯定找不到我家,跟我來吧。」

我們上車,離開大馬路上了蜿蜒的石子小路,一直往大山深處開去。X先生就像在高速公路上一樣,而我就跟在他身後一路蹦蹦跳跳、跌跌撞撞地前進。終於,他轉進了一個狹窄的入口,在一棟圍滿了胭脂櫟、沒有開燈的房子前停了下來。我一開車門,一隻巨大的阿爾薩斯狼狗從暗中跳出來,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著我的腿,但願牠已經被餵飽了。

我一進前門就聞到了松露的味道——那種熟悉的、微微的腐味,除了玻璃和錫罐,可以穿透任何東西。甚至把蛋和松露放在一起,蛋吃起來都會有松露的味道。

廚房桌子上,一隻舊籃子裡盛著一堆黑色的松露,一節節的,外形醜陋,但味道鮮美,價格昂貴。

「看!」X先生把籃子湊近我的鼻子,「我已經把泥土刷乾淨,吃之前洗一遍就行了。」

他走到一個櫥櫃前,拿出了一付老式的秤盤,掛在桌子上方橫樑上垂下的一個鉤子上。他把松露一個個地用指頭壓過,確認它們夠結實,然後放進發黑的秤盤,一邊秤一邊告訴我他的新實驗。他買了一隻迷你越南豬,準備把牠訓練成松露搜尋專家。豬的嗅覺比狗還靈敏,但是一般的豬體積都有一臺小型拖拉機那麼大,要帶在車上去馮杜山下的松露產地並不方便。

磅秤指針盤旋了一陣,最後停在了兩公斤處,X先生把松露裝進兩個亞麻袋裡,他舔舔大拇指,數著我給他的鈔票。

「正好。」他拿出一瓶馬克白蘭地〔註:用榨完果汁後剩下的葡萄皮發酵後蒸餾而成,法國各地都有出產。〕和兩個玻璃杯子,我們乾了一杯,預祝他的馴豬大法成功。他說,明年松露上市的時候,我一定要抽一天過來看看他的豬實地上場演練。超級松露獵豬將會成為探測技術的重大發展。我走的時候,他送給我一把小松露,還有他的煎蛋食譜,祝我的倫敦之旅一路順風。

松露的味道在車上一路上伴著我回家。第二天,我的手提行李也散發著松露的味道,飛機降落在希斯洛(Heathrow)機場,我準備把行李拿出來過英國海關的X光時,一股強烈的松露氣味從我頭頂上方的行李箱裡傳了出來。其他旅客好奇地看著我,一個個都側身躲開了,好像我得了重口臭一樣。

那時正是艾薇娜.嘉莉發出沙門桿菌警告的時候,我馬上想像到自己被一群警犬圍著,因為攜帶可能危及國人健康的異國不明物品而被關進檢疫所隔離的樣子。我小心翼翼地過了海關,海關官員連鼻孔都沒動。但是計程車司機卻起了疑心。

「啊呀,你帶了什麼呀?」他問。

「松露。」

「哦,松露啊,爛了很久了,是吧?」

他把前後座之間的隔離窗拉上,我也樂得清靜,免得聽計程車司機一路上一個人嘮叨下去。我在弗蘭克家門口下車,司機老兄還特地下車來把後面的車窗打開。

我們的隱世大亨先生親自在門口迎接我,直接撲向了松露。他把其中一袋傳給請來吃晚飯的客人看,有些人甚至根本不知道他們聞的是什麼。弗蘭克把他的家庭主廚從廚房裡請出來,那是個舉止威嚴的蘇格蘭人,我常常把他當成多莫將軍。

「沃恩,我們最好先處理這些東西。」弗蘭克說。

沃恩揚起眉毛,優雅地聞了聞,就知道是什麼了。

「啊!多好的松露,正好配明天的鵝肝醬。」

X先生也一定同意!

※※※

離開倫敦快兩年了,再回來感覺很奇怪,一切都恍若隔世,顯得十分陌生。我也很驚奇,自己居然改變了這麼多。也許是因為這裡是倫敦,掛在每個人嘴上的永遠是錢、房產價格、股市或者大大小小的公司瑣事。曾經被人抱怨個不停的天氣現在沒人提起,雖然它還是那麼糟糕,這一點倒是一點都沒變。日子就在滿天飄著的灰濛濛的細雨中度過,街上的行人弓著背躲著下不完的雨。交通幾乎停滯,但是大部分司機似乎都感覺不到——他們忙著打電話,忙著討論金錢、財產。想念著普羅旺斯的明亮、空曠,還有晴朗開闊的天空,這時,我深深地明白自己再也不會回到城市居住。

去機場的路上,司機問我要去哪裡,我告訴他,他點點頭,表示知道這個地方。

「我去過那裡,弗雷吉斯(Fr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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