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穿著運動服的美食家

我們從一些朋友口中聽說了瑞吉這號人物。據說有人邀請他到家裡吃晚飯。當天早上,他打電話過來打聽晚上的菜單。即使在法國這樣人們普遍對美食有特別興趣的國家裡,這事也不多見。女主人很好奇,他為什麼問這個呢?菜單有鑲貝冷盤,松露濃汁排骨,乳酪,還有自製的果汁冰糕。有問題嗎?他是不是對某些食物過敏?還是只吃素?要不是在節食?

當然不是,瑞吉說。這些菜聽起來都很可口,只是有一點小問題。什麼問題呢?他得了痔瘡,沒辦法長時間坐在那裡吃完一整頓飯。一道菜的時間是他所能忍受的極限,所以他想把他覺得最好吃的菜,打包帶回去,相信女主人一定能理解他的困境。

因為他是瑞吉,女主人答應了。後來,她告訴我們說瑞吉是個把吃飯當成生命的人,幾乎沉迷在吃喝的世界裡。但千萬別把他想成那種暴食暴飲的貪吃之徒。瑞吉是一位美食家,恰好胃口夠大,而且消息靈通。她還說,瑞吉對自己這種狂熱也覺得好笑,他對英國人在食物上的態度頗有些獨特的看法,我們也許會有興趣,等他的「臀部隱疾」痊癒後,不妨認識認識。

幾個星期後的一個晚上,我們見到了他。

他匆匆趕來,懷中還抱有一瓶冰涼的克魯格香檳。由於酒還不夠冰,他到達以後的前五分鐘一直忙著跟冰桶較勁。為了讓酒保持在適合飲用的溫度,據他說是五到七度,他一邊輕輕轉動冰桶內的酒瓶,一邊告訴我們他上週親身經歷了一場「災難晚宴」。他說,唯一讓他覺得愉快的時刻來自於晚宴結束時,一位女客人向女主人道別時說,「這真是一個很特別的夜晚,每道菜都是冷的,除了香檳!」

瑞吉笑得渾身發抖,然後慢慢拔出了瓶塞,他非常小心,只見一陣泡沫無聲湧出,酒瓶就已經打開了。

瑞吉身材魁梧,黝黑肥胖,長著一對普羅旺斯人少見的深藍色眼睛。他不像我們身著傳統的晚宴服裝,只輕鬆地穿了一身運動服,淺灰色鑲紅邊,胸前繡著「lecoqsportif」,意為「熱愛運動的公雞」,腳上蹬了一雙運動鞋,式樣複雜,塑膠鞋底有好多層不同顏色,這使得他看起來更適合參加馬拉松賽,而不是坐在桌邊參加晚宴。他發現我在注視著他的衣服。

「我吃飯時一定要穿得舒服,運動服最適合不過了。」他拉拉褲子的鬆緊帶,又笑著說:「而且這樣穿有助於為第二回合留點餘地。這很重要。」他舉起杯子,「敬我們的英格蘭和英國人,如果他們在食物上還這麼故步自封的話!」

我們遇見的大部分法國人,通常不懂英國菜卻妄加評論。但瑞吉不同,他研究過英國人和他們的飲食習慣。晚餐時,他正確地向我們指出英國人到底在哪裡出了問題。

他說,從嬰兒期開始,英國寶寶就被餵食些沒有味道的糊糊,那種東西只能湊和著用來餵餵不挑食的雞,根本沒什麼味道可言。而法國寶寶早在長牙以前,就被當成有味覺的人看待。瑞吉舉了個例子說,法國著名的嬰兒食品製造商「高盧」的菜單上就列著比目魚排、雞粥、金槍魚、羊肉、肝、小牛肉、起司、湯、蔬菜、水果、溫桲越橘布丁、黑糖奶油、奶油乳酪。上述所有東西,還有更多沒被提到的,都是給不到十八個月大的寶寶準備的。「這下你們明白了吧?」瑞吉說,「味覺就是這樣被訓練培養出來的。」他閉上嘴,低下頭對著才端上桌的龍蒿燒雞,深吸一口氣,整了整塞在運動衣領下的餐巾。

他接著向前進入到這些未來美食家的入學階段。他問我,「你還記得在學校吃過什麼嗎?」我當然記得,那些恐怖的經歷讓人終生難忘,瑞吉點了點頭,一副很能體諒的表情。他說英國學校的食物之難以下嚥是舉世知名的,永遠是烏乎乎的一團一團,看起來很神祕,你也永遠不會知道強迫自己吃下去的是什麼東西。但是在法國,他五歲女兒正在上村裡的小學校,每星期的菜單都事先張貼在布告欄上,以免和家裡的菜重複。每天的午餐至少有三道菜,比方說,昨天小瑪蒂爾德吃的是配有乳酪火腿的芹菜沙拉、香腸飯和烤香蕉。瞧瞧吧!小舌頭就是這樣繼續接受教育,難怪法國人比英國人更懂得欣賞美食,品味也更高。

瑞吉切了一塊大大的梨子配乳酪吃,手裡的刀子指著我,好像我該為英國人味覺教育失敗負責似的。「好,」他說,「現在該談談餐廳了。」他悲哀地搖搖頭,兩手攤開放在桌上,手掌朝上,手指握拳。「這裡,」他把左手舉起了幾英寸,「你們有小酒店,不錯,但是提供的食物卻只能用來配啤酒吃。」另一手被舉得更高些,「而這裡呢,你們有專門面對商人的高級餐廳,價格貴得離譜,不過沒關係,反正是公司買單。」

「但是中間呢?」瑞吉望著兩手之間的空白,嘴角下垂,胖胖的臉上露出失望的神情,「中間是一片沙漠,啥都沒有。」你們的小飯店呢?你們的專供小康家庭消費的餐廳呢?你們的路邊小店呢?除了有錢人外,其他人怎麼可能承受得起在倫敦好好吃一頓呢?

我很想反駁他,但苦於找不出話來。他指出的問題正是我們住在英國時無數次問自己的問題。在英國選擇確實有限,要不是小酒店,要不就是豪華餐廳,食物少得可憐,賬單上的數字卻夠充裕。最後,面對端上來的微波食品和放在禮籃中的餐桌酒,還有漂亮卻蹩腳的叫賈斯丁或艾瑪的服務生,我們只好放棄。

瑞吉攪拌咖啡,考慮是選擇蘋果白蘭地還是來自亞維隆(Avignon)的冰鎮梨子酒時,我問他最喜歡哪家餐廳。

「當然是雷伯鎮(Lesbaux)的博馬奈餐廳。」他說:「不過太貴了!」他晃動著整個手掌,好像指頭上著了火似的。「每天吃肯定吃不起。總的來說,我喜歡比較內斂一些不那麼國際化的餐廳。」

「換句話說,比較法國式的餐廳。」我說。

「對極了!比較法國式的餐廳,物超所值。這裡各種檔次的都有,我做過研究。」瑞吉說。

我相信他做過,只是他沒有告訴我除了雷伯鎮外任何一家餐廳的名字,而雷伯鎮的餐廳是只有中了彩票大獎才吃得起的餐廳。「有沒有其他便宜一些的餐廳呢?」

「如果你喜歡的話,有兩家很有特色,品質也毫不遜色的餐廳。」瑞吉又往嘴裡倒了一小口卡勒瓦多酒,「幫助消化。」他往後靠在椅背上。「就這麼定了,我帶你們去,算是給加強英國人的飲食教育出點力。你太太也要來哦。」那是當然,可惜瑞吉太太無法參加我們的盛宴,她得留在家裡準備晚飯。

※※※

他要我們到亞維隆時鐘廣場前的一家咖啡館碰面,到時他會透露去哪家餐廳吃飯。電話裡,他大聲地吸吮指頭,並建議我們下午不要安排任何活動。吃過這頓他安排的午餐後,沒有什麼事能比喝「消化酒」來得更重要了!

他穿過廣場朝我們走來,以他的體形來說,這樣的步子已經算很輕快了。穿著一雙黑色籃球鞋和他最正式的運動服,也是黑色的,一條粗粗的褲腿上繡著粉紅色的「UCLA」字樣,手裡拎著一個購物籃和一個法國商人用來裝文件和應急古龍水的拉鏈手提包。

他要了杯香檳,給我們看他剛剛在市場買的小甜瓜,大小跟蘋果差不多。「洗乾淨,挖空,加上葡萄汁和白蘭地,在冰箱裡放二十四小時,」瑞吉向我們保證,「喝起來就像少女的紅唇。」我從來不知道甜瓜有這種功能,只好歸罪於英式教育的不足。

瑞吉高高興興地最後擠了一下這些綠綠的小圓球,滿心歡喜地把它們放回籃子裡,然後言歸正傳。

「今天我們要到共和街上的伊爾利餐廳。皮耶爾.伊爾利先生是烹飪界赫赫有名的人物,幹這一行已經有二十年甚至二十五年之久,他是個天才,做出來的菜從不令人失望。」瑞吉搖動他豐滿的手指,再次強調「絕不」。

除了入口處陳列著一個用木框裱起來的菜單外,伊爾利餐廳並不刻意做任何廣告來吸引路人。狹小的門開處,是一條窄窄的走廊,餐廳就位於樓梯盡頭。一個大房間,鋪著漂亮的人字形木板,顏色很樸素,桌子間的距離寬大而舒適。這裡和大多數的高級法國餐廳一樣,單獨來的客人和六人以上的團體都享有同等待遇,一個人的桌子不是擠在冷清的小角落,而是放在面對大街的帶窗小隔間內。這些小隔間已被一些穿著西裝的客人占滿,看來是本地的商人,得在兩小時內快速吃完午餐然後趕回辦公室。其餘的客人,除了我們以外,全是法國人,都穿得比較隨便。

我記得在英國的時候,有一次因為沒打領帶,被索默塞(Somerset)的一家高級餐廳拒之門外,然而在法國從不曾碰上這種事。就在這裡,瑞吉穿著運動服,一副剛從減肥中心逃出來的模樣,老闆娘還是給了他國王的待遇。他把購物籃交給她,順便問候伊爾利先生身體可好,老闆娘笑著說,「好,還是老樣子。」

我們被引入座位時,瑞吉面帶笑容,搓搓兩手,使勁嗅著空氣試圖猜出今天有什麼菜。他說在另一家他最喜歡的餐廳,廚師准許他進入廚房,他就會閉起眼睛,用鼻子選菜。

他將餐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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