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品位「教皇新堡酒」

普羅旺斯的八月天最適合躺著不動,要不就找地方乘涼。在這樣的天氣裡,做什麼事兒都慢慢的,所有旅行的行程也被盡量壓縮到了最短。蜥蜴顯然深得其中奧祕,而我也早該認識到這一點的。

早上接近九點半的時候,氣溫已達華氏八十幾度,我一跨進汽車,立刻覺得自己像隻即將下鍋的雞仔。我翻地圖,想找條路,好遠離成群結隊的遊客和那些已經熱昏了頭的卡車司機。一滴汗珠從我的鼻頭上墜下,正巧落在我的目的地上,教皇新堡,一個生產好酒的小鎮。

幾個月前的冬天,我在兩位朋友的訂婚晚宴上認識了一位叫米奇的男士。第一瓶酒送上來,大家提議乾杯,我注意到,大夥兒不過在喝酒,而米奇卻在專注地進行著一場個人儀式。

他凝視酒杯,將它慢慢舉起,然後用手掌握住杯子,緩緩旋轉了三四次,接著把酒杯舉到與眼睛同高,仔細觀察酒旋轉後沿杯壁緩緩流下的痕跡。鼻子靠近酒杯,鼻翼翕張,全神貫注地徹底檢查了一番,然後深深吸氣,最後一次轉動酒杯,之後才喝下第一口酒,但僅是一小口。

顯然,酒在送入喉嚨之前必須還要經過好幾道測試。米奇把酒含在口中漱了幾秒鐘,抿起嘴唇讓些許空氣進入嘴裡,然後小心地發出漱口的怪聲。他的兩眼直視天空,臉頰反覆收縮、鼓起,使酒能在舌頭與牙齒之間自由地來迴流動。看上去他對這酒在口腔裡經受住了這種種考驗非常滿意,終於把酒吞了下去。

他注意到我在旁邊觀看這場表演,衝我笑笑說,「不錯,不錯」。他又喝了一口,但這次的程序比較簡單,最後揚起眉毛對酒致敬。「這酒有些年頭了,一九八五年的。」

後來我在晚餐時發現,米奇是個地道的生意人,買進葡萄,釀出香醇的美酒再賣掉,同時他也是個職業水準的品酒家,對南部的酒尤其精通,從天芳玫瑰酒(Tavel rosé)——他說此酒是路易十四的最愛——到淡金色的白葡萄酒,再到烈性的吉恭達酒(Gigondas),無所不知。但是在他所有的藏品中,他的最愛,也是他最渴望暢飲的一種酒就是「教皇新堡酒」(Chateauneuf—du—Pape)。

他說起這種酒時的樣子,就像在談論女人。雙手愛撫空氣,雙唇輕吻指尖,嘴上則是一堆和身體、花束和力量有關的詞。他說,其實人人都知道教皇新堡酒實際的酒精濃度超過十五%的限額。這幾年來,波爾多(Bordeaux)愈來愈淡,而勃艮第(Burgundy)的價錢只有日本人才買得起,教皇新堡酒真算得上超值,我一定得到他的酒窖裡親眼看看才能體會,他將為我安排一次品酒會。

在普羅旺斯,從計劃聚會到確定行程常常需要耗費幾個月、甚至好幾年的時間。因此,我並不指望米奇會馬上邀請我。冬去春來,春去夏來,八月悄悄來到,在手中端杯十五度的美酒把玩品嘗,正是最佳時節,這時候米奇的電話也到了。

「明天早上十一點整,」他說,「我在教皇新堡的酒窖等你,早上記得多吃點麵包。」

我按照他的交代做了,還照著美食專家的建議,預先喝了一湯匙清橄欖油。目的是在胃上鍍一保護層,藉以緩衝各式新出爐卻力道十足的美酒的不斷攻擊。行駛在彎曲且灼熱的鄉間小路上,我下定決心,不論何種情況,都不可以吞下太多的酒,我一定像老手那樣,酒入口,轉個圈就吐掉。

前方教皇新堡映入眼簾,在一片難耐的熱浪中看起來有點模糊,時間正好快到十一點。整個小鎮簡直就是個大酒窖,到處充滿了誘惑。久經日曬而油漆剝落的告示板上、新上過漆的廣告牌上,到處是手寫的標語,巨型酒瓶上、牆壁上、靠在葡萄園邊上、車道盡頭的柱子上,處處可見「歡迎品嘗!歡迎品嘗!」

一道高聳的石牆,隔開了北薩克酒窖(Cavesbessac)和外面的世界,我緩緩駛入,在陰涼處停下車。一下車,我感覺太陽從頭頂上直曬下來,像頂充滿熱氣的帽子緊緊罩住我整個頭。眼前是一座長形建築,頂是鋸齒狀的,正面除了兩扇門外,什麼都沒有。一群人在門口排著隊,手中拿著的大酒杯在太陽底下閃閃發光。

酒窖裡幾乎有點冷了,而米奇遞給我的酒杯端在手裡更是清涼怡人。那是我見過的最大的酒杯——一隻帶腳的大水晶杯,圓鼓鼓的杯肚,上埠子縮小,就像個金魚缸。米奇說這種杯子可裝下三到四瓶酒。

從刺眼的陽光一下進入暗沉沉的酒窖,我的眼睛逐漸適應過來,這下我才意識到這個酒窖並不小,遠處某個陰暗的角落裡也許就靜靜藏著兩萬五千瓶好酒。事實上,根本看不到任何酒瓶,只見一條兩邊布滿酒桶的道路,難以計數的酒桶躺在半人高的平臺上,酒桶側面曲線的最高點離地大約十二或十五英尺,每個酒桶上都用粉筆標示著成分。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有機會見這麼多酒。隆河村酒(C tes—du—Rh ne—Villages)、麗雷卡酒(lirac)、維克奎拉斯酒(Vacqueyras)、聖約瑟酒(Saint—Joseph)、海米塔奇酒(Crozes—Hermitage)、天芳酒(Tavel)、吉恭達酒(Gigondas),每種都有幾千升,酒桶則按製造年份一字排開,默默地在修煉成致醇美酒的道路上打著瞌睡。

「好,」米奇說,「你可千萬不能白來一趟,想喝哪種?」

眼前有太多的選擇,我不知道該從哪開始。米奇能不能在令人眼花繚亂的酒桶間給我點指導呢?

我可以看看別人在酒杯裡裝了些什麼,然後來個依樣畫葫蘆。

米奇點點頭,「這樣最好了,因為我們只有兩個鐘頭的時間。」他可不想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新釀成的酒上,尚有無數的好酒等著我們去品嘗呢。聽到這裡,我慶幸自己事先喝了橄欖油,任何被稱為「寶藏」的酒可是不能吐出口的。但如果在這兩小時內把所有的酒都吞下肚,我就會像那些酒桶一樣乖乖躺下。所以,我問可不可以把酒吐出來。

米奇揮動酒杯指著一條小小的排水溝,上面標著隆河大道入口,「要吐的話,請便,但是……」顯然,他認為如果有人拒絕享受美酒下肚時的感覺——其中,種種味覺的綻放,妙趣橫生的後味,以及喝下一種藝術品時難言的滿足感——是極其悲慘的。

酒窖老闆此時赫然出現,他是個身材瘦高的老頭,身穿暗藍色棉夾克,手裡拿著一個巨大的儀器,一根三英尺長的玻璃管,一端有個拳頭般大的塑膠球,讓我想起點眼藥用的管子。他把噴嘴瞄準我的酒杯,慷慨地擠了點白酒到我的杯裡,嘴裡如祈禱般唸唸有詞,「一九八六年的海米塔奇酒,有合歡花的香味,味道很衝,但不太酸」。

我也晃晃杯子,用鼻子聞聞,讓酒在口中轉幾圈,然後一口吞了下去。棒極了,米奇說的不錯,把這些美酒倒進排水溝糟蹋,的確是種罪過。稍稍放鬆心情後,我看看身旁有些人把沒喝的酒倒到旁邊桌子上一個大罐子內。稍後,罐子裡裝的酒會被倒入醋缸裡,還可以釀出四星級的醋哦。

我們慢慢向前進。每一站,酒窖老闆都會登上隨身攜帶的梯子,爬到酒桶上,拔出酒桶塞,插入他那饑渴的噴嘴,然後好似背著上了膛的槍般小心翼翼地走下梯子,隨著品嘗活動的深入,越來越像。

最初幾站的品嘗僅限於白酒、玫瑰紅酒及輕淡的紅酒。我們走得越深,那兒的酒色變得越暗,味道也越濃厚,酒性也更烈。每一種酒背後,都有自己簡短但讓人肅然起敬的故事——海米塔奇,有紫羅蘭、覆盆子果和桑椹的香味,屬於烈酒;隆河酒和庫克陳年香檳酒(Grandecuvée)則是精工細釀、品質精純。用來形容這些美酒如何迷人的形容詞也同樣讓我印象深刻——肥美多汁、獸性野狂、雄壯威武、健美勻稱、豔麗奢華、強勁有力……這些詞從酒窖老闆嘴裡吐出,居然都沒有重複的。我真懷疑他老兄的口才是天生的呢,還是他每晚都抱著詞典睡覺。

我們終於走到米奇的最愛——一九八一年的教皇新堡酒。雖然它還需要好幾年才能成為真正的極品,但現在也已經稱得上好酒了——深葡萄的酒色,一絲香料和松露的味道,口感溫暖平衡,更別說它那接近十五%的酒精含量。米奇的頭都快栽進酒杯裡了!看到有人如此熱愛他的工作,真好!

他不情願地放下酒杯,看看手錶,「我們該走了,我得買點酒午餐時喝!」他走進酒窖前方的一間辦公室裡,出來時提了整整一箱酒,十二瓶。另一同行跟在他後面,手裡還有一打。我們一行八人準備大吃一頓,猜猜看有幾人能挺到最後?

我們離開酒窖,毒日頭曬得大家都有點萎靡。在酒窖裡,我已經暗自克制,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飲。儘管如此,走向車子的路上,我的頭還是突然發出一陣警告,「突突突」地跳個不停。再聞到酒味前,我一定得先喝點水。

米奇在我背上砰地重重打了一下。「品酒最容易感到口渴了,」他說,「別擔心,我們這兒有足夠的酒隨你喝。」我的天啊!

米奇挑選的餐廳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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