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夏日明信片

我們花了三年的時間才接受了一個事實——我們住在一幢房子裡,卻身處兩個不同的地方。

我們眼中的正常生活從九月開始。除了鎮上的集貨日子,這裡平時沒什麼人。白天,街上車輛稀疏,一部拖拉機、幾輛小貨車。到了晚上,幾乎看不到任何車的影子。除了週日的午餐時間,每個餐館都有空桌子。社交活動是斷斷續續的,時有時無,非常簡單。麵包店裡有麵包賣,水管工有空閒聊,郵差可以偷閒坐下來喝上一杯。過了狩獵季節最後一個震耳欲聾的週末之後,森林又恢復了平靜。每片地裡都有個在葡萄藤間埋頭工作的身影,慢慢地往上移一排,慢慢地再移一排。晌午到下午兩點之間,整個鎮上一片死寂。

這樣的日子一直延續到第二年六月,然後七八月就來臨了。

我們曾經只把它們當成一年中的兩個月,酷熱難當的兩個月。熱歸熱,但是不需要我們做出什麼調整,唯一的變化就是在下午舒舒服服地睡個午覺。

我們錯了。七八月份我們還是住在盧貝隆,但它已經不再是原來的盧貝隆了,而是「度假中」的盧貝隆。以前我們試圖在非常時期過正常生活的努力,悲慘地宣告失敗。我們甚至曾經考慮過取消整個夏天的活動,找個灰暗陰涼安靜的地方待著,比如赫布里底群島(Hebrides)〔註:位於蘇格蘭西部大西洋中〕。

但是如果真這麼做,也許我們會想念這裡的一切,包括那些讓人汗流浹背怒氣沖天筋疲力盡的日子和事情。所以,我們決定去遷就夏日裡的盧貝隆,盡我們的努力去適應度假的人群,還要像他們一樣寄明信片給遠方的朋友,告訴他們我們正在享受的快樂時光,下面就是其中的一些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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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里尼安機場

下午三點了,一點該到的飛機還是不見蹤影。

我打電話過來問這班飛機能否準點到達時,對方給了個典型的樂觀謊言。所以我十一點半就從家裡出發,在高速公路上度過炎炎夏日裡最熱的一個小時,只是為了避免被堵在當天早上從巴黎趕往蔚藍海岸的雷諾大軍中動彈不得。這些人是怎麼開這些四輪騰空的車子呢?

航班指示牌上顯示「稍晚到達」,還好,四十五分鐘,不過是喝一兩杯咖啡的時間。到奧蘭(Oran)的班機也晚點了,候機室裡擠滿了阿拉伯工人和他們等待回家的家人,小孩子們就坐在鼓鼓囊囊的蘭、粉、白條子的三色塑膠編織袋中。男人們稜角分明的黑色臉上,露出一副很有耐心,聽天由命的表情。

櫃檯後面的小姐只是指了指航班指示牌,就當回答了我的問題,上面寫著「晚點四十五分鐘」。我爭辯說現在已經晚了整整一個小時,她聳聳肩膀,在她的神奇電腦裡面查了一下。「指示牌上說的沒錯啊,晚點四十五分鐘嘛。」我問她,飛機到底離開了倫敦沒有。她說已經離開了。算了吧,她和這裡其他人一樣,早就被訓練成假話大王了。

飛機最終到達的時候都快五點了,臉色慘白心情惡劣的旅客們魚貫而來。假日的前幾個小時就這麼浪費在了希斯洛機場的停機坪上。有些旅客因此犯了個大錯,他們不耐煩地把護照扔在了移民局的櫃檯上。作為報復,海關官員把他們的護照一頁頁仔仔細細地檢查了個夠,翻頁的時候還特地停下來往指頭上蘸點口水,那個不慌不忙的勁兒足足能把人活活氣死。

我的朋友們出現了,衣服皺巴巴的,但是精神不錯。我滿心希望再花上幾分鐘拿行李,然後我們就能回家在晚飯前痛痛快快地游會兒泳了。但是十五分鐘過去了,他們仍然等在行李認領區。看來航空公司給他們的某一隻箱子另外安排了一次假日旅行,鈕卡斯爾(Newcastle)〔註:位於英格蘭位於泰恩—威爾郡。〕?還是香港?誰知道呢?!於是,我們又和其他的幾個倒楣蛋一起在丟失行李區會合了。

我們到家的時候是七點半,從我早上出門算起,幾乎整整八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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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特羅佩〔註:Saint—Tropez,是法國普羅旺斯—阿爾卑斯—藍色海岸大區瓦爾省的一個鎮。〕

「天體營會員招募中!」這是自然愛好者的時節,而志願加入聖特羅佩警察行列的人數也會陡然增加。

市長斯巴達先生已經下令,出於安全和衛生的考慮,禁止在公共海灘上裸體曬日光浴。斯巴達先生的原話如下:「禁止全身裸露!」他還授權警察有權逮捕任何違反規定的人。不過,也許不是來真的「逮捕」,而是追蹤他們,一旦出現有傷風化的行為,就可處以最低七十五法郎、最高一千五百法郎的罰款。但是,讓當地居民困惑不已的一個問題是:裸體者能隨身攜帶一千五百法郎嗎?

為了表示抗議,有一群天體營愛好者在莫特(Moutte)海灘的一些岩石後面成立了抗議團體總部。女發言人已經鄭重聲明,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穿上游泳衣。多希望當時你也在場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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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瓜地

福斯坦的哥哥傑基是個一個六十來歲的老頭,體型瘦小,骨格硬朗。他在房子對面的空地裡種下了甜瓜,這塊田很大,但他老人家一個人一雙手擔下了所有的工作,春天裡,我常常看見他在地裡一待就是六七個小時,弓著腰板用鋤頭清除雜草。老先生從來不噴農藥,照他的說法,誰願意吃那些有化學味兒的瓜?我想他一定樂於用傳統的方式照料自己的瓜田。

現在甜瓜熟了。每天一大早,六點鐘,傑基就會到田裡摘已經成熟的甜瓜,送到梅納村用淺木箱子裝起來,再從梅納村運到卡維隆,從卡維隆再到亞維隆,最後到達巴黎,或其他任何地方。一想到那些光顧時髦餐廳的客人,只為了嘗嘗像甜瓜這麼簡單的東西,心甘情願地付出一大筆錢,傑基就覺得很滑稽。

如果我起床夠早,可以在他去梅納村之前碰到他,他總會挑出一兩個熟過頭因而不適合長途跋涉的甜瓜,幾法郎地便宜賣給我。

我散步到家時,陽光已經照亮了山頂,臉上忽然就感到熱了。手裡拎著的是甜瓜,沉甸甸的,還帶著夜晚空氣的涼意,著實讓人心滿意足。我們的早飯就是這些新鮮美味的甜瓜,嘖嘖,採下來只有十分鐘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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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檯背後

當氣溫到達華氏一百度時,游泳池就不再是一種奢侈,而變成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只要有人向我們請教在普羅旺斯夏日租房的注意事項,我們一定會向他們強調游泳池的重要性,有些人聽進去了。

有些人則不以為然,結果往往在到達這裡兩天之後,他們就會打電話過來,說一些我們幾個月前就已經告訴他們的話。「這兒太熱了,熱得不適合打網球,不適合騎自行車,連出門逛逛也太熱,實在熱死了。哎!你們有游泳池,太走運了。」

電話那頭緊接著是一段滿懷希望的停頓。這邊,不知是我的想像,還是我真的聽見了汗珠子像雨滴般掉落在電話本上的聲音。

我想我的回答必須是冰冷無情,又能幫上忙。艾普村附近有個不錯的公共游泳池,當然,如果你們不介意和幾百個放暑假的小鬼共享一池水的話。要不,還有地中海,開車不過一個小時,喔,不對,不對,算上堵車的時間,大概要兩個小時吧。別忘了在車上放幾瓶依雲礦泉水,否則可是會脫水休克的哦!

或者,你關上百葉窗,把陽光擋在外面,白天就待在家裡,晚上再出去透透氣,雖然這樣要曬出「古銅膚色」作為留念的打算就泡了湯,但是好歹不會中暑啊!

這些殘忍可惡的提議還來不及閃過腦海,電話那頭原本絕望的聲音,陡然變得如釋重負。對啊!我們可以在早上到你家的泳池裡泡泡,一下子就好,保證很快,絕對不會吵到你們,你們壓根兒就不會察覺到我們來過了。

結果,在中午時分,惡客上門了,還帶著朋友。他們游泳,曬太陽,然後出乎意料地一下子感到口乾舌燥,這就是為什麼我會站在吧檯後面,而我的老婆大人則在廚房裡準備六個人的午餐。度假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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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夜遊

狗兒對付炎熱的辦法就是睡覺,在院子裡四腳一伸,或是在迷迭香籬笆下的陰涼處蜷成一團。等到粉紅色的天空變黑之後,才重新活過來,盡情地聞著涼風,在我們的腳邊互相推攘,指望我們能帶牠們出去散散步。於是,我們拿出手電筒,跟著這些傢伙到森林裡去。

踏進一片百里香花叢中,撲鼻而來的有溫暖的松針味兒,還有烤過的泥土味道,乾乾的,有點刺鼻。看不見的小生物紛紛從我們身邊逃開去,牠們在密如雜草的野黃楊葉間穿行,發出沙沙的聲音。

四下裡一片天籟——蟬鳴、蛙叫,遠處一戶人家的窗戶裡飄出低低的樂聲,福斯坦家的露臺上,隨風送來酒杯叮噹和人們的談笑聲。山谷另一邊的山上,一年中有十個月無人居住,這時也綻露出點點燈光,那是露營的燈火,一直要亮到八月底。

回到家,脫下鞋子,散發著白日餘溫的石板路,邀我們入池一游盡興。躍入漆黑清涼的水中,來上一杯睡前酒。夜空清朗,點點星光。明天依舊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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