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緩速邁過五十大關

我從不特別在意自己的生日,甚至連那些標誌著人生在事業起伏中又走過了十年的日子也常常被忽略掉了。三十歲生日當天,我在工作。四十歲生日,我還在工作。一想到五十歲生日也將在工作中度過,我就很高興。但事與願違,老婆大人不這麼想。

「你都五十了,想想這些年來你喝下多少酒,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種成就,我們得好好慶祝一下!」

老婆下定決心時,爭吵是無用的。於是,我們接下來討論在哪兒過、如何過我的五十大壽,其實我早該想到她已經有了主意。她禮貌地聽我提出一個個建議——到埃克斯鎮(Aix)玩,在游泳池裡享受一頓水上大餐,在卡斯(Cassis)海邊玩一天……直到我再想不出其他任何主意,她才湊近來說,「請幾個朋友到盧貝隆山區野餐吧!」這是在普羅旺斯慶祝生日的方式。接下來她描繪了一片如詩如畫的場景:樹林裡,空地上,陽光灑下斑駁的影子。我甚至用不著穿長褲,我一定會喜歡的。

我會喜歡野餐?根本連想都不敢想。我的野餐經驗僅限於在英國留下的些許印象——終年潮濕的泥裡滲出的濕氣一直爬上脊梁骨,和我爭搶食物的大群螞蟻,微微有些溫度的白酒,還有躲都躲不掉的烏雲最終飄到頭頂上,雨點突然傾盆而下,大家爭著到處躲雨的狼狽樣。我討厭野餐,我很沒教養地把實話說了出來。

老婆說這次不一樣,她會把一切都安排好。事實上,她已和莫里斯密切討論過,她想要的是一次文明而獨特的野餐,天氣好的話甚至可以媲美格蘭德彭音樂節。

莫里斯是位於畢武村(Buoux)的盧柏客棧的老闆兼主廚,是個標準的馬車發燒友。在過去幾年中,他收集並修復了兩到三部十九世紀的四輪敞篷馬車、一部用馬拉的豪華轎車、一部保養得很好的公共馬車。他現在則向喜歡冒險的顧客提供騎馬去樹林午餐的服務。我一定會愛死這樣的安排的。

事情都這麼擺在眼前,我知道已經逃不掉了,就這麼定了。我們向八位朋友發出了邀請,接下來要做的就是雙手交握祈禱有個好天氣——當然不需要像在英國時握得那麼緊。儘管從四月以來兩個月裡只下過一場雨,六月的普羅旺斯仍然難以捉摸,有時還會下點雨。

生日那天,我早早起了床,走到院子裡,早晨七點的天空是一派無休無止的藍,正是高盧牌香菸盒的顏色。光腳踩在石板上,還是暖的。我們的房客蜥蜴先生早就佔好了曬日光浴的最佳位置,攤平在屋子牆上一動不動。一醒過來就能享受這麼美好的早晨,已經是一份絕好的生日禮物了。

盧貝隆夏日的一天開始了,坐在門前走廊享受一杯鮮奶油咖啡,蜜蜂在薰衣草間忙碌,陽光把森林變成一片發亮的深綠色,身處其間比醒來時突然發現自己已經變成了百萬富翁的感覺還要棒。

暖和舒適的溫度讓我覺得健康又樂觀。我絲毫不覺得自己比四十九歲時老了一天,低頭看看自己的十隻棕色腳趾頭,我希望在六十歲生日的時候一切還是這樣。

過不多久,溫暖開始變成炎熱,柴油機的咔噠聲蓋住了蜜蜂的嗡嗡聲。一部敞篷越野陸虎老爺車,全身繪成迷彩色,氣咻咻地爬上車道,在一陣灰塵中戛然停下來。原來是游泳池清潔專家貝納,一身打扮像個長程沙漠部隊的偵察兵——軍服樣式的短袖、短褲,坦克指揮官的墨鏡,車上綁著油桶和背包,一張曬得黝黑的臉,只有頭上那頂路易.維登的棒球帽,看來與阿拉曼戰場格格不入。我們的偵察兵同志成功穿越了N一百大道的敵人防線,潛入梅納村,現在已經做好最後的準備,打算一舉攻進山裡。

「天哪!你看起來老了呢!」他說,「我可以借用電話嗎?我的游泳褲落在昨晚過夜的房子裡了,那是條卡其布料的,很像諾列加將軍〔註:巴拿馬前總統。〕的內褲,非常特別,要是弄丟了我會傷心的。」

趁貝納打電話這會兒,我們把兩位客人和家裡的三條狗趕上車,下面就等著開車去畢武村和其他朋友會合。貝納從屋子走出來,調整棒球帽遮住刺眼的陽光。我們在越野陸虎的護送下出發,這部車和司機引得馬路兩旁半身躲在葡萄藤下的農夫們頻頻注目。

過了奔牛村,景色變得荒涼原始,葡萄藤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岩石塊、橡木叢和長條的紫色薰衣草地。路上不見車子和房子。我們距盧貝隆的繁華市鎮約莫有一百英里之遙。讓我興奮的是,這樣原始、空曠的鄉野竟然還存在。蘇雷依多專賣店和建築商要侵入這裡,至少還要一段時間。

我們轉進了深谷中,畢武村還在沉睡中。鎮公所邊上的木柴堆上窩著一隻狗,睜開一隻眼睛敷衍地叫了幾聲,一個抱著小貓的孩子抬起頭,棕色圓臉只露出兩彎小小的眼白,瞧了瞧這難得一見的車隊。

鎮上旅館四周的景緻,就像一個還沒決定劇情、角色、服裝或時代的電影攝影棚。那裡有穿著白色套裝的人,戴著寬邊巴拿馬草帽的人,有人短褲加帆布鞋,有人則是絲質禮服,還有的穿著墨西哥工人的工作服,四下裡晃動著圍巾、顏色鮮豔的披肩和不同顏色不同年代的帽子,一位盛裝的小嬰兒,還有我們這位從沙漠裡來的人,跳下車檢查裝備。

莫里斯從馬匹停靠區走過來,衝著我們還有這美好的天氣微笑。他穿著普羅旺斯星期天的盛裝——白襯衫,白褲子,黑色細條領帶,棗紅色半身短外套和一頂舊的平頂草帽。他的朋友,駕駛第二輛馬車的,也是一身白衣服,襯著深紅色背帶和一撇很棒的椒鹽色鬍子,幾乎就是《戀戀山城》裡伊夫.蒙當(Yves Montand)的翻版。

莫里斯招呼我們,「來,過來看看馬兒們。」他帶我們穿過花園,一邊詢問我們最近胃口如何。先頭部隊剛剛乘坐巴士離開去準備野餐了,到時候將會有一頓足夠餵飽整個畢武村的豐盛大餐。

馬兒們拴在陰涼地裡,油光水滑,馬鬃及尾巴梳理得乾乾淨淨,其中有一匹嘶鳴著把鼻子湊到莫里斯的短外套中找糖塊吃。年紀最小的客人把頭靠在她父親肩上,看到這樣的怪物咯咯地笑,粉紅色的指頭蠢蠢欲動地往馬兒粟色的腰窩戳去。馬兒誤以為蒼蠅,甩甩牠的長尾巴。

我們看見莫里斯與「伊夫.蒙當」將馬拉到一輛黑色鑲紅邊的敞篷馬車和另一輛七人座的四輪馬車前,兩輛馬車都上了油,打過蠟,擦得像擺設品似的閃閃發亮。莫里斯花了整個冬天的時間在馬車上,而它們果然就像他說的那樣,美極了!車上唯一現代化的東西是一個老式的軍號式樣大小的喇叭,它有兩大功能——用來超越保養較差的馬車及嚇唬意圖穿越馬路的雞。

「來,上車!」

車子出發了,以正常的車速穿過小鎮。柴堆邊的狗兒吠著向我們告別,我們朝廣闊的原野駛去。

這種旅行方式讓人後悔發明了汽車。每樣東西看上去都不一樣了,氣勢更大而且也更有趣。

車裡的人隨著馬兒步伐的變化、路面高度和坡度的不同而微微晃動,產生一種舒適的節奏感。馬車咯吱咯吱作響,馬蹄聲得得,鐵輪輾過路上的砂礫發出沙沙的聲音,恍若一曲怡人的老式背景音樂。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香味,混合著馬的體溫熱氣、馬鞍上的肥皂味、木頭的油漆味及從窗外迎面撲來的草原芬芳。車子前進的速度若有若無,讓你可以有足夠充分的時間去欣賞風景。坐在汽車裡,你是處於一個快速移動的空間裡,看到的只是一片模糊,一個印象,你與大自然是隔開的;而坐在馬車上時,你就是風景的一部分。

「嘿喲,慢點走!」莫里斯用鞭子輕打馬兒臀部,我們換成了二檔速度。「這匹馬又懶又貪吃,」他說,「她知道回程有東西吃,就會跑得比較快。」我們下面的山谷緩緩地展開殷紅色長長的一片,那是盛開的虞美人。一隻禿鷹在頭頂上方盤旋窺探著,雙翅展開不動,在空中平衡地滑翔。就在這當兒,飄來一朵雲遮住太陽,陽光奮力從雲後射出,形成一道道深得近乎黑色的光線。

我們離開大路,沿著一條窄窄的小路,盤繞穿過森林,撲鼻而來的百里香蓋住了馬兒的蹄聲。我問莫里斯是怎麼找到這兒的。他告訴我,每個星期放假的時候,他就會騎著馬去探險,有時一連騎上幾個小時都見不到人。

「我們距離艾普村其實只有二十分鐘路程,不過沒人來過這裡,除了我和野兔。」

森林愈來愈密,路愈來愈狹,剛剛夠馬車通過,我們繞過一塊露出地面的大岩石,穿過一個由樹枝拱成的隧道,展現在我們眼前的,就是我的生日大餐了。

「到了!」莫里斯說,「餐廳開始營業。」

在一塊長滿草的平坦空地上,濃密的橡木樹蔭下擺了一張十個人的桌子,上面鋪著筆挺的潔白桌布,排著冰桶、漿過的餐巾、幾盆鮮花和數量恰好的刀叉及椅子。桌子後頭有間閒置很久的小石屋已經被改造成了野外的酒吧。隨著軟木塞被拔出時「波」的一聲,酒杯碰撞的叮噹聲,我對野餐的所有不良印象就此消失,這比冷硬的濕地和螞蟻三明治好得太多了。

莫里斯用繩子圍出一塊地方,把馬兒的繩子鬆開。馬兒在草地上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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