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

這一年,我們太注重享受自我了,將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家裡和附近的山谷,光是日常瑣事便花去了我們大半的時間和精力。這些瑣事有時讓我們感到沮喪,常常造成各種不便,但從來不乏味無聊。最重要的是,在這裡,我們覺得悠然自得,如魚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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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女日曆

郵差的車在一天早晨高速衝上我家屋後的停車場,又猛地掉轉頭,理直氣壯地頂向旁邊車庫的牆壁,一舉撞碎了一邊的尾燈。不過,顯然興致勃勃的郵差絲毫沒察覺到任何損失,仍然逕自走入院中,晃動著手裡的大信封,笑得十分燦爛。他目標明確地直奔屋中的酒吧檯,手肘往檯上一放,用期待的眼光看著我,說道:

「你好啊,年輕人!」

已經有很多年沒人叫我年輕人了,而且郵差通常也不會把信直接送到屋裡。帶著些許的迷惑,我遞上一杯他期待中的酒。

他故作意外狀地眨眨眼,說道:「啊,茴香酒,來點也好。」

他為什麼這麼開心呢?我腦子裡禁不住不斷地猜測著:今天是他的生日嗎?還是他快退休了?是中了六合彩嗎?我幾乎是懷著焦急的心情在等待他為我解開謎團了。但他卻不慌不忙地講述起他朋友上週打中野豬的事,然後問我知不知道野豬下鍋前要怎麼收拾才好?接著是一整套血淋淋的解剖課程:從剖腹取腸到掛起晾乾、肢解以及下鍋。不知不覺中,杯中的酒已經喝完了。我此時早已看出這並非是他今天早上的第一杯,而他的瘋狂駕駛行為也得到了圓滿的解釋。在為他斟滿第二杯之後,我們的話題才轉上正題。

「瞧,我給你帶來了什麼!郵局出的新日曆。」郵差老兄說著,拍了拍手中的信封:「這上面註明了明年所有的節日,還有幾張不錯的美女圖片呢。」

他從封套裡拿出一本日曆,嘩嘩地翻弄起來,不久便找到了他最為欣賞的那張。照片中,一個女孩子穿著一對椰子殼,在地中海的溫暖陽光下懶洋洋地衝著我們綻放出曖昧的笑容。

「哇塞!瞧瞧這張,夠味道吧。」

妻子顯然聽到了什麼,從樓上傳來了她下樓的腳步聲。我連忙幫他合上手裡的日曆,同時對他竟然想到送給我們這麼精美的禮品深表謝意。

「這是免費的,」他說:「你願意花錢買的話也可以。」

在郵差老兄第二次衝我眨眼的時候,我終於弄懂了他的來意。他是來收取聖誕紅包的,只是冒冒然到人家門前伸手討要未免有失尊嚴,這才有了日曆贈送典禮。

錢也拿了,酒也喝完了,郵差老兄可謂大獲全勝,於是,雄赳赳地駛往下一站,空餘一堆尾燈殘片在車道上,供我等留念。

回到屋裡,發現妻子正在仔細端詳著那本日曆。不過,她關心的倒不是那些性感亮麗的日曆女郎,而是切乎我們家計民生的大事。

「你發現了嗎,」她懊惱地說:「離聖誕節只有三星期了,可那些工程隊的人還是連個影子也見不著!」

顯然,在工人們看來,聖誕節就是聖誕節;不管房子修到什麼地步,聖誕節總是要來,要過;可能要到明年二月,這些人才會從新年假期的遊蕩裡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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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妙良策

妻子突然急中生智,提出一個只有女人才想得出來的點子。她認為,既然工人們認為耶穌的生日並不足以成為房子完工的充分必要期限,那麼我們為什麼不另找一個比耶穌更偉大的理由逼迫工人們就範呢?而對法國人來說,還有什麼比吃飯和暢飲美酒更重大的事件呢?這麼想來,我們很快做出了決定:以慶祝完工為名,邀請工人們到家裡來開個宴會。不過前提條件是,必須帶著他們的太太一起來。

這出自直覺的詭計來自於兩項假設:第一,太太們因為從沒看過先生在別人家的工作成績,好奇心會驅使她們非來不可;第二,做太太的肯定不願看見工程未完成的部分是由自己丈夫負責的,這會讓她們在別家太太及所有的人面前丟臉。回家的車上,夫妻倆還可能因此大吵一架呢。

越想越覺得這是個絕妙的好計。我們選定了聖誕節前的最後一個星期天作為宴請日,發出了請帖:香檳酒會,從上午十一點開始。

我們的妙計收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不到兩天,水泥攪拌器被送了回來。狄第埃和他的助手們重新大聲喧鬧著從上次沒做完的地方繼續做下去,好像中間根本沒有三個月的中斷似的。沒有人說明為什麼這些日子他們總不肯來,也沒有人解釋為什麼忽然復工。狄第埃有一次信口說起,他希望做完這裡所有的工作,再接著去滑雪。這是我們所能掌握的最接近的線索。他還附帶著說,他和他的妻子將非常願意來參加我們的酒會。

我們計算過,如果每個人都來的話,總共有二十二個人,每個人都有著普羅旺斯人特有的好胃口。又因為就在聖誕節前,他們可能期待我們來點節慶氣氛的食物,而不僅是一碗橄欖油和幾片香腸。妻子開始準備菜單,把小紙條和備忘錄貼得滿屋子都是:燜燒兔肉!蛋黃醬!小披薩!草菇餅!橄欖油麵包!要幾個豬油火腿蛋糕來著?一張又一張的紙條,弄得我只寫了兩個字——香檳——的記事條顯得單薄無趣。

一個寒冷的早晨,酒會的壓軸大餐送到了。那是朋友特地從佩里格弄來的一整個肥鵝肝。只要我們自己烹調,加些黑色野松露末,價錢比買現成的便宜很多。我們打開包裝紙。不禁讚歎這個肝的主人生前一定是一隻碩大如小型飛機的猛禽。連牠的肝都那麼生猛龐大,我捧著它放上砧板時,那肥厚、褐黃的一團布滿了我的雙掌。

根據朋友的指示,我把它切塊,塞進玻璃罐醃漬起來,再以顫抖的手指,摻了些珍貴的松露片進去。這哪裡是在燒肥鵝肝啊,感覺分明是在燒錢。

將玻璃罐封好,放進盛著滾燙的大燉鍋,整整煮上九十分鐘。然後取出放涼片刻,在變涼之前送進冰箱急凍。等油脂凝結之後,再取出玻璃罐,擺到地窖裡去。這時,妻子才在她的備忘錄上把「肥鵝肝」這一項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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驢鳴情事

時近歲末,天空仍然湛藍,也沒有英國每逢年末時的那種狂亂氣氛,叫人覺得心裡有幾分怪怪的。山谷裡唯一可能與節日有關的跡象,是相隔一里之遙的彭賽先生家傳出的奇怪聲音。我連續兩天早晨打他家門前走過,都聽到尖銳的叫聲——不是恐懼或痛苦的叫聲,倒更像是出於憤怒。我認為這不是人類的聲音,但又不能確定,於是我去問福斯坦是否也聽到過這種悲鳴。

「哦,那個啊,」他說:「那是彭賽在修理他的驢子。」

梅納村的教堂每到聖誕夜都要佈置一個真的馬槽。彭賽先生的驢子屆時將是重要的配角,當然要打扮得漂亮一點。可是牠偏偏天生討厭刷洗梳毛,又不肯安安靜靜地忍耐梳洗過程,所以才會有那種鬱悶憤怒的吼聲。福斯坦對聖誕之夜驢子的體面出席絲毫不擔心,但他善意地提醒我,到時候,凡是聰明人都會離那頭驢的後腿遠遠的,因為牠的腿上功夫眾人皆知,而天知道,牠在鬱悶地洗了個澡之後,會做出什麼事情。

村子裡正在物色扮演聖嬰耶穌的人選。年齡及氣質相當的嬰兒都在候選之列。其中,整晚能夠保持清醒不打瞌睡這一點至關重要。因為參拜耶穌的高潮,要在午夜才能開始,而仁慈的上帝之子,是不會忍心當著眾多信徒的面鼾聲如雷的。

除了以上的一些微小的跡象和郵差塞在信箱裡的賀卡外,聖誕節在這裡彷彿還有好幾個月那麼遠。我們沒有電視,看不到那些矯揉造作地製造歡愉氣氛的電視廣告;也沒有人高唱「歡樂頌」,沒有人舉辦公司年終聚餐,更沒有搶購年貨的慌張氣氛。我喜歡這種感覺,但妻子則顯得略有不安,好像失落點什麼。怎麼沒有喜慶氣氛?怎麼沒有聖誕飾品?怎麼沒有聖誕樹?帶著她的這些問題,我們決定到卡瓦永鎮去尋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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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購一份節日氣氛

旅行很快便初現成效。剛一進村口,我們立刻就看見了一個聖誕老人,搖擺著向我們的方向走來。他穿著寬鬆的紅色帶環扣長褲,戴著一頂紅色的精靈帽,上身卻是一件滾石樂隊的T恤,嘴唇周圍掛著一副假鬍子。遠遠望去,他的鬍子好像著了火;走近了才看出那是鬍鬚間夾著的一根香菸。在雲霧間踉蹌而行的聖誕老人從一群孩子的身旁走過,自然引起了孩子們的極大關注。可憐了那些做父母的,恐怕要費些時間才能解釋明白,為什麼孩子們心目中的神仙老爺爺會墮落成這副模樣。

街道兩旁張燈結綵,音樂聲從酒吧和商店開著的門裡不停地流瀉出來。看著成排地擺在人行道邊的聖誕樹,我們終於發現自己完全置身於新年之中了。一個在路邊小巷裡扯著大嗓門擺攤叫賣床單的男人暫時吸引了我們的目光。他大叫著:「來看看這塊料子的質地吧,夫人。德國造,純纖維的!您要是挑得出一點毛病,我就送你五千法郎!」一個老農婦聞言,真的拿起一塊布料,湊到眼前,一公分一公分地檢視起來。攤主惡狠狠地瞪了老太太一眼,不由分說地一把將布搶走扔回到布堆上。

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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