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

西北季風連續颳了三天三夜,院中的絲柏樹被風吹得彎曲成一個綠色的C字;瓜田裡的塑膠布也被撕成碎片。到了夜裡,狂風更加瘋狂地搖撼起屋頂的瓦片和臥室的木窗,無止無休地撞擊著房屋,企圖破門而入;連呼嘯聲也變得更加狠毒,給人以一種無處藏身的感覺。而這種感覺有時會讓人意志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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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枯枝

法國農民極富創造性,同時痛恨浪費。他們絕不輕易拋棄任何東西,因為他們知道:不管是光禿的拖拉機輪胎、缺損的鐮刀、壞掉的鋤頭,還是從一九四九年產的雷諾車上拆下來的變速箱,有朝一日都可能派上用場,從而為他們省下一大筆開支。

我在葡萄園邊上發現了一種的奇妙裝置,雖然生滿了重鏽,卻是福斯坦聰明才智的絕佳體現。他把一百公升裝的油桶攔腰切斷,架在一個狹窄的鐵管上;又在前面裝上一隻已經變形成橢圓的舊車輪,在後面加裝上兩支長度不一的把手,便形成了一輛獨輪手推車。福斯坦得意地告訴我,這是以最低價為剪枝季節特別製作的工具。

秋風已經吹落了最後一片葡萄葉,糾結光禿的葡萄枝看起來像成團成塊有著褐色倒鉤鐵絲在冷風中瑟縮。在明年春天生機復發之前,主幹以外的枝芽都必須被翦除。剪下的枝蔓含纖維質太多,就算整個冬天埋在土裡也不會腐壞,因此不能當作肥料。若是聽任它們堆放在田間,又會阻礙拖拉機行進。農民們的做法是一股腦兒把剪下的枝蔓統統一把火燒掉,而這時就用得上獨輪手推車了。

它居然是一種最簡單的機動焚化爐。在油桶裡點著火,推著車沿著田間一路走一路剪枝,再隨手丟進桶內焚燒;等灰燼裝滿,便散倒在地上,在桶內重新生起另一堆火。這東西雖然看似原始,卻相當實用有效果。

傍晚時分,我散步回家,遠遠看見一縷青煙自田邊福斯坦剪枝的地方冉冉升起。見我走過來,他直起身,順便用手搔了搔背。我與他握手時,感覺他的手僵硬而冰冷。指著橫躺在砂質土地上的一列列葡萄枝,福斯坦說:「不錯吧,嗯?我喜歡它們清清爽爽的樣子。」這讓我想起在紐約一家自稱「美食精品店」的鋪子裡見過類似的葡萄枝。登堂入室的葡萄枝全部被整齊地剪成一尺長短,顯得高貴典雅地擺放在貨架上,上面用標籤標明:「真正的葡萄枝」,保證增加烤肉芳香。而這樣的葡萄枝每小捆的標價是兩美元。我向福斯坦講述了我的見聞,並據此請他留些枯枝給我,以便在明年夏天燒烤時拿來作燃料。對於這個新聞,福斯坦簡直難以置信。

「有人會要買這玩意兒?」他回頭望望地上的葡萄藤,想到他這一天之內可能燒掉了成百上千的美元,不禁惋惜地搖了搖頭。面對又一次殘酷的打擊,他只好聳了聳肩,無奈地說:「太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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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耀之酒

我們一位住在維松村北面隆河谷的朋友,受當農民兼釀酒工人們推舉,加入了聖文森協會——這是一個當地的酒類品嘗組織,類似於中世紀的騎士協會。入會儀式將在村公所禮堂舉行,會後有慶祝晚宴,晚宴之後還有舞會。晚宴中的酒不僅濃烈,而且將敞開供應。屆時,農民們會帶上他們的妻子傾巢而出,盡興玩樂。像任何都市裡的舞會一樣,出席這樣的儀式,男士們需要打上領帶,這樣的裝束在鄉間倒顯得格外少見。

多年以前,我們也曾參加過在勃艮第(Burgundy)舉行的類似晚宴。還記得那時,足有兩百多人穿著全套晚禮服出席。剛開始,大家都拘謹有禮,但等到上主菜時,數百人一起唱起勃艮第人的飲酒歌,氣氛一下活躍起來。我們隱約還記得興致勃勃地目睹爛醉的人們晚宴後在警察的協助下吃力地尋找自己的座車,再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試圖打開車鎖的情景。那也是我們第一次參加「不醉不歸」的宴會,我們打心裡喜歡這種活動。我們可以感覺到,凡是喜愛葡萄的人都是我們的朋友。

村公所禮堂的正式名稱叫做「節日廳」,是一幢很新的建築,設計形式全然不顧周圍的中古房舍,好像建築師故意要給這村子一樣礙眼的東西似的。這是一座典型的現代碉堡,一個磚塊和鋁門窗造就的盒子,鑲嵌在柏油鋪設的廣場上,毫無魅力可言。但此刻,為了舉行活動,房屋上裝飾了不少兒霓虹燈管,使禮堂看起來更像一個濃裝豔抹的醜婦正在得意洋洋地賣弄風情。

在門口迎接我們的是兩位壯實的紅臉漢子,雖然他們穿著白色襯衫、黑色長褲,披著鮮紅的絲帶,我們還是一眼可以看出,他們無疑都是像福斯坦一樣的葡萄專業戶。聽說我們是「新騎士」邀請的客人,他們連聲說:「好,好,請進。」用肥胖的手掌輕拍著我們的背,把我們帶進大廳。

大廳一端是一個搭起的講臺,上面放著一張長桌和一支麥克風。比較小的吃飯長桌,在講臺下左右沿牆排列,種葡萄的農民和他們的朋友則在中央留下的大片空間聊天。

往常在葡萄田間相互喊話的這些男人和女人,一下子沒法習慣調整音量,導致大廳內的談話聲震耳欲聾,大廳的迴音更變本加厲地把這種喧囂演變成如狂風呼嘯一般。不過,雖然說大聲談話是典型的田野風味,人們的服飾則絕對是只有週日才有可能上身的套裝:男人們一律深色西裝,襯衫的領子硬挺,緊繃著飽經風吹日曬的黝黑的脖子,看起來很不舒服;女人們則大多是鮮豔、精緻的連衣裙。有一對夫妻的服飾看起來特別的考究和與眾不同。女的衣服上綴著灰色的珠子,長襪上也縫著同色相配的小羽毛,走起路來雙腿給人以振翅欲飛的感覺。她的丈夫穿的是鑲著黑色飾邊的白色晚裝外套,灰格的襯衫滾了更多黑色飾邊,下身是黑色晚裝長褲。不知道是他們沒來得及注意還是行頭僅限於此,他腳下踩的卻一雙厚底棕色皮鞋,看起來十分突兀。不管怎麼說,我們已經決定,待會兒一定要注意看看這一對在服裝陪襯下的曼妙舞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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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酒人生,翩翩起舞

我們找到朋友一家時,他正臉色迷茫地環顧大廳,顯得有點侷促不安。我們原以為是典禮的莊嚴氣氛讓這位新任「騎士」太緊張了,但問題似乎比這更加嚴重。

「我好像沒看到吧檯。」他說:「你們看到了嗎?」

有一面牆邊擺著好些酒桶,飯桌上也有些酒瓶。要知道,在我們所在的這個村子裡,要是各家都把酒窖裡珍藏的隆河坡地酒倒出來,足可以把整個村子淹成一片酒海。誰能想到,在這個美酒聖地的中心大廳裡會沒有酒吧呢!此時,再細心地觀察一下同赴酒宴的其他客人,我們發現了另一件讓人憂心的事:居然沒有一個人的手裡拿著酒杯。

我們差點要大失儀態,伸手到最近的桌上去搶過一瓶酒來。這時候,擴音器裡傳出小號華麗的奏鳴,委員們列隊入場的時間到了。十幾個披著大斗篷、戴著寬邊帽的男士在講臺上的桌後各就各位,有的挾著羊皮紙捲軸,還有一人捧著一本耀眼的聖經模樣的大書。我們想,現在應該隨時都有可能宣布斟上榮耀之酒,宣布典禮正式開始了吧。事實總是難遂人願,我們發現自己無意中又獲得了一次領略法國式官僚作風的機會。

先是市長抓住麥克風,發表了開幕演講;接著是首席委員發表講話;緊接著是他那位手捧「聖經」的副手的演講。之後,三位新任委員一個接一個地上臺去,長篇大論地講述他們對葡萄的熱愛,以及將如何嚴格遵守會規。然後則是三人分別表達獲此殊榮的欣喜。我注意到,我們的那位朋友說話時聲音有些沙啞。別人或許以為那是情緒激動所致,只有我知道他老兄是酒癮發了。

最後,委員會請大家合唱一首像普羅旺斯季風般雄壯的酒歌。

「神聖的高腳杯盛裝著坡地的美酒,」大夥同聲和著:「讓我們同飲一杯自己釀出的瓊漿!」我一邊哼唱,一邊暗想:是該喝一杯了。這場儀式已經進行一個多小時了,我們還連一滴酒也沒沾著呢。看得出,人群中抱著和我一樣想法的不在少數。

剛一宣布入座,大廳裡便出現了一股興奮的躁動,人們幾乎是爭先恐後地尋找著最佳的座位。終於,期待已久的酒杯出現了,人們紛紛在神聖的酒杯中注滿酒,乾掉,又重新注滿。桌面上蕩漾開一片寬慰的氣氛,我們此時才得以放鬆心情,準備考慮考慮菜單的問題。

第一道菜是調味鵪鶉:號稱價值兩法朗一個的鵪鶉頭不見了,說是將用於以後的宴會。接下來的是海鮮魚。而這些都只是開胃小菜而已,是廚師在揮刀斬向牛肉之前的熱身運動。不過,上牛肉大餐之前,尚需先來一樣小巧而犀利的東西,他們稱之為「普羅旺斯空腹凍」,是酒糟摻一點點水,做成像果凍的樣子。據說這種果凍是清除口中其他食物的餘味用的;而事實上,它的威力不僅能清除口中餘味,也足以麻痹腸胃和大腦。但廚師這麼安排自有其道理。第一口咬下去是冰凍酒精的滋味,之後我便感覺腹中空虛了——不愧是空腹凍。這道特色點心終於使我對完成這漫長的一餐產生了一線希望。

伴隨著小號的第二次響起,牛肉出場了。男女侍者端著盛滿牛肉的盤子繞桌遊行一周,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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