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

普羅旺斯每年的八月都是以這種雜亂無章的方式開始的;而四週以後,返城大行動又會將同樣的鬧劇在相反的方向上重複演繹一遍。

唉,八月的怪事就是多。

好在這個月馬上就要結束了,我們的生活又可以回到原來的軌道:馬路上將不再塞車,餐廳也將不再人滿為患,而曼尼古希,也會重新穿著長褲來上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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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星碧姬.芭杜

「聽說了嗎,」曼尼古希神祕兮兮地說道:「外面都在傳,說碧姬.芭杜在魯西隆村那邊新買了所房子。」他放下手中的鉗子,緊貼過來,謹防那位年輕的學徒也偷聽到芭杜小姐的私人計劃。

「據說,她不想住在聖特魯培了,」曼尼古希說著,食指習慣性地伸出來,點到我的胸口,表明他告訴我的可都是掏心窩子的祕密。「這可怪不了她,」他的手指自信地在我胸口繼續點著:「你知道嗎,每年的八月份,隨便哪天都有五千個人偷偷摸摸地在海裡頭撒尿!想起來就覺得噁心。傻瓜才會下海游泳呢!」

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表示對此等大不衛生的恐怖行為的無限憤慨卻又無能為力。

當我們站在山區的陽光下,對不幸居住在聖特魯培岸邊的海洋生物深表同情的時候,曼尼古希那位更加可憐的學徒工吃力地扛著一隻鑄鐵暖氣片跋涉上門前的臺階。他的肩頭上像掛著一圈花環一樣吊著一串銅質管道配件,隨著蹣跚的腳步發出叮叮噹噹的悅耳奏鳴,同時映襯著他那件早已被汗水濕透的耶魯大學T恤,形成一幅意識流藝術家筆下知識與勞動緊密結合的絕妙畫面。就是不知道,如果耶魯大學同學會看到這幅場景的話,會作何感想。才忙了不一會兒工夫,曼尼古希的衣著已經向驕陽做出了重大讓步:他褪去常穿的厚長褲,換上與帆布鞋相配的咖啡色短褲,仍然難免汗流浹背。

今天是我家盛大工程的開幕日,標誌著這一重大時刻的是屋前空地上通常只有廢料場中才能見到的景象:在一個油漬斑斑的工作檯周圍,散落的中央供暖系統的零件堆積如山,其中包括:一盒一盒的黃銅接頭和活塞,還有焊槍、瓦斯筒、鋼鋸、暖氣片、鑽頭,和一罐一罐好像黑蜜一樣的東西。這還只是第一批材料,其他如:水箱、燃料桶、鍋爐和火爐等物件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運到。

曼尼古希特意領我參觀他那些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的各色零件,一邊介紹名稱和用途,一邊嘖嘖有聲地讚歎著:「嘿,瞧這品質,簡直太棒了。」接下來,我們穿越家中即將施工的房間,由曼尼古希逐一指出他準備在哪塊牆壁上大動干戈地進行外科手術。我此刻才真正開始意識到,今後的幾週,我們將生活在怎樣一個水深火熱和塵土飛揚的世界之中。這種覺醒的意識讓我幾乎產生了搬到聖特魯培去與那裡的幾十萬遊客共度八月的念頭。

每個週末,數以百萬計的北方人都把南下的道路擠得水泄不通。據報導,高速公路靠近博納【註:Beaune,由巴黎通往蔚藍海岸的高速公路的中轉站。】的一段,堵塞的車流綿延整整三十五公里,一眼望不到盡頭。如果有誰能夠在一小時內通過里昂(Lyon)的那條隧道,便已經算得到幸運女神的特別青睞了。汽車水箱的溫度和人的脾氣在酷暑和交通堵塞的共同作用下以同樣迅猛的速度提升。倒是拋錨的卡車得以忙裡偷閒,著實享受了一把全年最愜意的週末。但緊接著,疲倦和焦躁自然而然地帶來了車禍和傷亡。普羅旺斯每年的八月都是以這種雜亂無章的方式開始的;而四週以後,返城大行動又會將同樣的鬧劇在相反的方向上重複演繹一遍。

大多數「入侵者」都會超越我們而直奔蔚藍海岸,但也有成千上萬人特意湧進盧貝隆山區。他們改變了當地市場和村莊的風貌,也增添了本地人茶餘飯後的談資。咖啡館常客發現他們經常坐著的地方現在已經被大批的外國人佔領,只好站在酒吧邊,抱怨度假季節的種種不便,諸如:麵包店裡的麵包一早就被賣光,觀光客將汽車從早到晚地堵住住家的門口不說,還徹夜不眠地喧嘩等等。另一方面,本地人也不得不點頭嘆息著承認觀光客確實為地方上帶來了巨大的財富。不管怎麼說,大家倒也一致同意,這幫八月的過客也不那麼討人厭。

他們皮膚白皙,穿著光亮的鞋子,提著嶄新的購物袋,開著咋眼的汽車。你不可能認不出他們。他們帶著觀光客特有的眼光,在拉考斯特村、梅納村和奔牛村的街巷間往來穿梭,有的人還盯住當地的村民端詳和拍照,彷彿他們也是古老村景的一部分。每天傍晚,在梅納村邊的古城垣上,都可以聽到有人大聲讚頌大自然的美麗景色。其中,一對英國老夫妻在眺望山谷時發出的評語最得我心。

「落日的景色真是美不勝收。」她說。

「是啊,」她的丈夫答道:「與小村相映襯,特別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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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笑語

此時,就連平日老實敦厚的福斯坦也突然變得幽默起來。葡萄園的工作目前已暫時告一段落,眼下除了坐等秋天葡萄成熟之外,他整天無所事事。於是,福斯坦成了我們家的常客,還經常用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英國式的笑話逗大家開心。一天早上,他故作神祕地問我們:「猜猜看,什麼東西能在三小時內,由死老鼠的顏色變成死龍蝦的顏色?」他在問這個問題時,因為極力控制著自己不因為可笑的答案而笑出聲來,故而肩膀不住地抖動。未等我們細想,他已經憋不住,搶先把答案說了出來:「答案就是度假的英國人!」唯恐我未能全盤理解這笑話的精髓,他又詳細解釋道:「英國人只要稍稍一曬太陽,皮膚立刻會紅得發亮。別說曬太陽了,就算曬月亮也能把他們給烤紅。」腦子裡對比著英國人和龍蝦的共通之處,福斯坦笑得前仰後合。

早上還頗為詼諧幽默的福斯坦,等到我們傍晚再見到時已經變得十分莊重肅穆。他鄭重地告訴我們,從蔚藍海岸方面傳來了壞消息,格拉斯附近發生了森林火災,卡納爾航空公司出動了飛機進行救援。據說這種滅火方法是從鵜鶘身上獲得的靈感:飛機先是拖著一個龐大的水箱出海去,裝上滿滿一箱水回來,再澆在熊熊燃燒的大火上,既節省時間,又節省能源。但不幸的是,有一架飛機竟把一個正在海裡游泳的遊客也一併裝進水箱,丟進了森林大火之中,活活地把他「火化」了。

我們感到悲傷之餘,連忙回家查看《普羅旺斯日報》,希望能夠了解更多的細節。但奇怪的是,這麼大的悲劇,報紙上竟隻字未提。我們又去敲另外一位朋友家的門,問他可否聽說過此事。他聽了我們的敘述微笑著搖搖頭,似乎很有趣地看著我們說道:「這是八月的老段子了。每次發生火災,都有人造這種謠。去年他們說被抓起來的是一個滑水的,明年或許該輪到尼斯哪家大酒店的門衛了。福斯坦是在逗你們玩兒呢!」就連老實巴交的福斯坦都學會戲弄我們了,我們真不知道還能相信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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蝙蝠大戰

我們漸漸學會了去接受在八月裡可能發生的一切稀奇古怪的事情。比如說,當住在鄰近旅館裡的朋友半夜打電話告訴我們,他們在臥室裡看見了一頭老鷹時,我們一點也不感到驚奇。我們的見解是,那也許不是一隻真的老鷹,只是老鷹飛過時留下的巨大身影。他們仍然不死心,接著打電話給前臺的值班人員,要求徹底進行調查。

老鷹是不是好像從角落的衣櫥那邊飛出來的?值班員好像很有經驗地問道。是啊,沒錯。我們的朋友驚訝地點點頭。啊哈,謎底揭曉了,那哪兒是什麼老鷹啊,不過是一隻住在衣櫥裡的蝙蝠而已。別擔心,以前也有人看過牠從衣櫥那兒飛出來過,牠從不傷人的。牠也許不傷人,我的朋友執著地說,可是我們不想和蝙蝠睡在一起,我們要求換房間。行,旅館的房間全滿了。值班員也不讓步。於是,三個人站在深夜的房間中央,熱烈地討論起捕捉蝙蝠的技巧問題。還是值班員先想到了辦法。你們待著別動,他說,我去去就來。幾分鐘後,他不負眾望地返回,在留下一大罐殺蟲劑和最後的晚安祝福後,他再次飄然而去,就像他飄然而來,輕輕地揮一揮手,不帶走一隻蝙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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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舞會

葛氏村外的一所大宅要舉行舞會。我們受邀在其他客人未到前,和女主人的幾位朋友共進晚餐。盛會將臨,我們的感情可謂喜憂參半。喜的是我們居然榮幸地受到邀請,憂的是以我們現有的法文水準恐怕應付不了這種隆重的社交場面。據我們所知,到場的似乎只有我們兩人說英語。不過,事到如今,也只好背水一戰,同時,希望普羅旺斯人熱潮洶湧的談話不要衝散了我倆。依照邀約條件,我們應於九點鐘抵達,這時間相對我們往常的作息時間來說十分尷尬,開車上葛氏村那個斜坡時,我們的肚子已因等待過久而不滿地咕咕亂叫了。屋後的停車場早已客滿,車輛沿著場外的馬路一直伸到五十公尺開外,並且所有的車似乎都掛著代表巴黎的七五字頭的牌子。看來,我們將要同桌共食的絕不僅僅是村裡的幾個鄉下朋友而已,想到這裡,我們開始覺得或許應該穿得更正式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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