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

地面在酷暑下開始出現龜裂,草木也放棄了繼續生長的嘗試。漫漫長日,往往只聽見屋外的蟬鳴和花間蜜蜂的低吟,此外便是泳池中水花四濺的聲音。這是一個適合遁入泳池,攀上吊床,或讀一本輕鬆讀物的下午。此刻,連時光的流動,似乎都是輕緩慵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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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的蔚藍海岸

我有位朋友在距聖特魯培(Saint—Tropez,蔚藍海岸邊的一座小城)僅幾公里遠的雷馬村租了一座房子。我們想見個面,卻誰也不願意頂著烈日開車上路,與脾氣暴躁的眾多法國司機爭搶。爭議的結果還是我先退讓了,於是說好到他那兒去吃午餐。

開車行駛了不到半個小時,我便感覺自己好像來到了一個旅行拖車的國度。大大小小各式旅行車成群結隊地向著海濱的方向前進,窗上貼滿了橙色、褐色的公路繳費收據,證明他們來自遙遠的地方。在高速公路旁的休息區,旅行車們集結成一團,陽光下,車頂上散發出熱騰騰的蒸氣。車主們置身後廣闊的鄉野於不顧,卻緊靠著公路支起餐桌和涼椅,呼吸著柴油機散發出的汙濁空氣,將來往穿梭的卡車盡收眼底。

我從高速公路轉到通往聖馬克西姆(Sainte—Maxime,聖特魯培附近的小城)的公路,發現前方排列著更多旅行商隊,在陽光下閃耀著刺眼的光芒,緩緩地向前蠕動。這讓我不得不打消了早點吃到午餐的念頭。最後這五公里走了一個半小時,總算是見到了蔚藍的海岸!

這裡曾經非常美麗。而現在,只剩少數幾個極其昂貴的地點仍然保持著從前的風采。但即使是這些地方,若是比起盧貝隆山區的寧靜空曠來,也顯得像個雜亂的瘋人院。過度的建築、過度的人潮和過度的消費完全破壞了這裡原有的景緻——四處可見新搭建的別墅、露天燒烤牛排的大排檔、披薩小店鋪及號稱本地原產紀念品的小攤位,充氣橡皮艇隨意放置在海灘上,另外還有各色滑水課程、夜總會、碰碰車遊戲場……,加上到處張貼的宣傳海報,使這裡更像個什麼都有得賣的超級雜貨市場。

靠著這條蔚藍海岸線維生的人們,生意有著強烈的季節性。他們急著在秋季來臨前大撈一把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做法著實令人憤慨。服務生不耐煩地伸手討小費,商店營業員則緊跟在你身後催你盡快做出決定。等你拿出二百法郎的大鈔,他們又拒不肯收,說怕是假幣。一種不懷好意的貪婪心態彌漫在空氣中,像酒香與大蒜味一般強烈可聞。陌生人自動被當地人歸類為觀光客,一舉一動都受到極不友善的眼光監視,也許只是看在錢的份上,當地人才暫時做到勉強的忍耐。從地圖上看,這裡仍然屬於普羅旺斯地區的版圖,但卻絕不是我所熟知的普羅旺斯。

朋友住在雷馬村外的松林裡,房子坐落在一條長長的私人車道的末端,與三公里外海灘上的那片瘋狂地帶完全隔絕。對於我花了四個多鐘頭來完成原本兩個小時的車程,他絲毫不感驚訝。他告訴我們,如果想去聖特魯培鎮上吃頓晚餐,最好是在早上七點半以前就到那裡等候,才能保證找得到停車位,因為到海邊去的那段路程實在足以令人垂頭喪氣。誰要想從這裡跑到尼斯機場趕飛機,唯一能夠保證準時到達的方法就是搭乘直升飛機。

當晚,在迎著川流不息的旅行車流回家的途中,我不禁納悶:蔚藍海岸的夏天到底有什麼特殊的魅力,能夠年復一年地吸引那麼多遊客光顧呢?從馬賽到蒙地卡羅【註:摩納哥大公國的一座城市。】,整條道路陷入癱瘓,而海灘上則白花花的一片,密密麻麻地攤滿了各式各樣的肥臀豐腰,綿延長達數公里。出於一點點私心,我暗自慶幸這些人選擇了那片汙濁的海灘來消磨假日,而不是來到盧貝隆山區這廣袤的鄉間,跟我搶奪與那些親切和氣的當地人共處的美好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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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的捕獸器

當然,不是所有的當地人都那麼和氣友善。這不,第二天早晨我就遇到了那麼一位。我看到馬索時,他正在他家附近那塊小空地上大發雷霆,兩隻腳瘋狂地在地上踢踏,一面痛苦地咬著他的山羊鬍子。

「你看到沒有?這幫壞蛋!他們半夜裡像賊一樣溜過來,一大清早又悄悄溜走了,把垃圾丟得到處都是。」他指著地上兩個沙丁魚罐頭和一隻空酒瓶,義憤填膺地說道。

從酒的品牌看來,不速之客無疑是他的宿敵——德國露營者。闖入了國家公園內馬索的私人領地,已經夠無恥的了;更有甚者,這些露營客竟然蔑視馬索精心設置的防衛系統,把他堆做界標的石頭推倒在一邊;連那塊發出「蝮蛇出沒」警告的牌子也不翼而飛了。這簡直是對馬索智力與尊嚴的公然挑釁,也難怪他會火冒三丈了。

馬索脫下叢林帽,一邊抓撓光禿的後腦勺,一邊思忖著該如何制止這種無法無天的罪行。不一會兒,好像有主意了。他站在路徑一側,踮起腳尖,朝自己家的方向張望;又走到路徑的另一側,重複同樣的動作,嘴裡唸唸有詞。

「可能管用,」他嘀咕著:「但是得把這些樹砍掉。」

馬索的主意並不複雜。在他的房子和那塊空地之間,有一小片樹林。他想把樹林裡的樹砍掉一部分。這樣的話,如果晚上有車上山,他就能看得見車燈,然後從他的臥室窗口放上幾槍,打退敵人的偷襲。但是,問題又來了。這片樹林極有價值,同時也為他有意賣掉的那所房子無形中增添了不少魅力。雖然目前為止還沒有什麼人來談買房的事,但馬索堅信,這只是時間問題,總會有伯樂式的人物會發現買下這所房子是多麼的合算。綜合各方面的考慮,樹林還是保留下來的好。

馬索重新陷入了沉思。忽然,他眼睛一亮,為什麼不用地雷捕獸器呢!看得出來,他喜歡這個主意。我聽人說起過地雷捕獸器。那是一種可怕的暗器,踩踏上去便會發出驚天動地的轟鳴聲,威力可以與小型地雷媲美。想到德國露營客被炸得血肉橫飛的情景,令我不寒而慄。但馬索顯然對自己能夠創造出這個構想感到十分得意,他繞著空地踱著步,估算著每隔三四公尺埋它一個,嘴裡興奮地發出地雷爆炸那一瞬間的「砰!」「砰!」聲。

我試探性地表示,本人相信他只是說著玩的,再者,不管怎麼樣,地雷捕獸器並不合法。聽了我的話,馬索停止了嘴裡的爆破作業,改用一隻手指輕輕敲打著一側的鼻子,顯出一副老奸巨滑的樣子。

「你說的也許對,」他說:「但法律並不禁止安放『埋有地雷』的警告牌呀。」他咧嘴笑了,雙手高舉過頭頂,發出一聲巨大的轟鳴:「砰!」

我暗想,二十年前,蔚藍海岸倒是需要你捨命保護的。可那時候,你在哪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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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風流

也許是因為天氣太熱,才激發出馬索叛逆的本性。最近,每天早上十點鐘左右,氣溫就升高至三十℃以上。正午時分,天空已由蔚藍轉為熾烈的赤白色。未經任何思考,我們便隨氣溫調整了作息時間。每天一大清早,我們便爬起來,把費勁兒的事都趁著還涼爽的時候做完。正午到下午四點之間,我們絕不從事任何粗重活動,而是像狗兒一樣尋找能夠避開陽光的陰涼處。地面在酷暑下開始出現龜裂,草木也放棄了繼續生長的嘗試。漫漫長日,往往只聽見屋外的蟬鳴和花間蜜蜂的低吟,此外便是泳池中水花四濺的聲音。

遛狗的時間也已調整到早晨六至七點。牠們現在有了一種新鮮玩法兒,比追兔子、松鼠更有實際意義上的收獲。事情是這樣的,牠們在散步的路上遇見了的一個藍色尼龍袋,開始以為那是個什麼大型動物,所以,保持在安全距離以外,繞著它打轉,以不間斷的吠叫震懾對手。叫聲終於驚醒了那東西,先是一張滿是皺紋的臉從它的一端探出,稍頃,又伸出一隻拿著餅乾的手。從那時起,我的狗兒們只要在樹林裡發現睡袋,就像看到了豐盛的飯局。實在難以想像,那些可憐的露營客一覺醒來,看到近在咫尺的不是家人,而是兩張毛茸茸的面孔,心裡會作何感想。好在他們一旦心情平復,倒還表現得十分友善。

奇怪的是,馬索只說對了一半。露營客大多的確是德國人,但他們並不是那種不分青紅皂白亂丟垃圾的人。每天清晨,在緩緩步入酷暑的驕陽之前,德國人總會將所有東西都裝進巨大的登山背包一起帶走。根據我對盧貝隆山區垃圾問題的微薄了解,法國人自己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只不過沒有一個法國人願意承認這一點罷了。他們總是將生活中的大多數麻煩歸結為外國人的不檢點行為,而在夏天,類似的怨言更是甚囂塵上。

根據他們的指控,比利時人開車時總是肆無忌憚地走在路的中央,害得那些以『小心謹慎』而馳名四方的法國司機都給擠到水溝裡去了。至於瑞士人和少數不露營的德國人,他們的罪名是:霸佔旅館和餐廳,還哄抬房地產價格。再看那些可憐的英國人,唉,他們的消化器官是出了名的脆弱,總是莫名其妙地對著水溝和水槽嘔吐,極大地汙染了我們法國美麗的自然環境。一位法國朋友更是得出了這樣的結論:「英國人生來就具備得痢疾拉肚子的天賦。或早或晚,他們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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