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穿襪子這件事對我們來說,已經成為了遙遠的回憶。手錶躺在抽屜裡也很久了,我發覺,憑著庭院中樹影的位置,我大致可以估算出時間。但至於今日何日,我就不大記得了,反正也不重要。我感覺快要變成安分守己、無欲無求的院中蔬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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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心的奉獻與美酒的饋贈

本地的廣告業呈現出一派繁榮昌盛的景象。任何車輛,只要停留在市場附近超過五分鐘,當地的廣告人們便會將各種各樣的宣傳單一疊疊壓在你汽車的雨刷下。我們每次回到車上,都會收到琳琅滿目的各色消息——諸如,某處即將開業大吉,某處出現了不可錯過的大好機會,某處餐廳再次大特價,中間赫然還夾雜著色情服務的招貼單。

其中有一個消息說,卡瓦永即將舉辦一場手風琴比賽。比賽中,將穿插「性感女郎的脫衣舞表演(出場十二次)」,以取悅嘉賓。一家超級市場熱熱鬧鬧地展開了「豬肉週」活動,宣稱豬身上每一個可以食用的部分,都將以令人難以置信的超低價拍賣。除此之外,還有滾球比賽、舞會、自行車競賽、犬類展、爆竹展和樂器演奏的宣傳單,以及迪斯可舞場聘專人主持節目的招聘啟示。一位據說是會煉金、能透視的法諾利夫人,邀你參加她的法會,號稱包你滿意而歸。夏娃姑娘形容自己美味可口,正等著與你的浪漫約會;而露絲小姐宣稱,她通過電話就能滿足你所有的遐想——而這項服務,露絲小姐得意地補充說,在馬賽已經遭到當局的嚴令禁止。

有一天,我們突然發現一張極不尋常的充滿絕望和緊急口吻的傳單,索取的不是我們的錢,而是我們的血液。汙髒的傳單上講述了一個小男孩的故事。他正準備到美國去動大手術,但在入院以前,他需要不間斷地輸血,才能保住幼小的生命。傳單上醒目地寫著:「急需大量鮮血。」捐血站將於次日晨八時,在葛氏村(Gordes)的村公所設立。

當我們在第二天早晨八點半抵達時,村公所裡已經人滿為患。十幾張床沿著牆壁擺放著,上面躺滿了人。從床上高吊的腳判斷,當地各個階層的人士都出動了——穿大號涼鞋的是小店的店主,穿高跟鞋的是年輕的女士,穿帆布短靴的是農夫,穿拖鞋的則是他們的妻子。年長的婦女一手緊抓菜籃,另一隻手則一張一弛地壓縮血液流入旁邊的塑膠袋。大家一邊輸血,一邊激烈地爭論著誰的血最濃、顏色最深、最富有營養。

我們按照規矩,在一旁排隊等待做血液檢查。排在我們前面的是個矮胖的紅鼻子老頭兒,戴著一頂破舊的帽子,穿著一身工作服,饒有興趣地看著護士徒勞地與他拇指上的硬皮進行著搏鬥。

「要不要我找個殺豬的來?」他問道。護士一咬牙,奮力地再次舉起手中的針頭。「媽的!」伴隨著老頭一聲慘叫,一滴圓鼓鼓的血珠出現了,護士迅速地導入試管,再加上一些液體,上下猛力搖動起來。一會兒,她的眼光從試管上向下望來,帶著一股不屑的神色。

「您是怎麼來的?」她問老頭。

老頭放下在口中吮吸的拇指,答道:「騎腳踏車啊。從安貝村(Les Anberts)一路騎過來的。」護士嗤之以鼻地說道:「您路上沒摔跟頭可真奇怪了,」她收回目光看著試管:「您喝醉了,知道嗎?」

「不可能,」老頭說:「也許早餐喝的一點點酒讓我的鼻頭有點紅。早就習慣了,那算得上什麼。再說了,」他拿染血的大拇指在她的面前晃了晃:「加一點酒精,能讓血球密度更高。」

顯然,護士沒有買他的賬。她請這老人再去喝點東西,這次是喝咖啡,要是能緩過來的話,正午以前再回來。他嘴裡嘟嘟囔囔著,搖搖晃晃地走了。受傷的大拇指舉在身前,像一面戰旗在迎風招展。

我們刺過手指,證明神智清醒,然後被帶到床位前。血管與血袋相連,我們按照程序握緊和放鬆拳頭。大廳裡洋溢著談笑之聲,平常在街上擦肩而過、互不相識的陌生人,這時由於奉獻精神的影響,忽然間成了好朋友。或許,這也與大廳盡頭那個酒吧檯多少有點關係。

在英國,捐一大袋血得到的報償也就是一杯茶、一片餅乾。可是在這兒,針管一取出,我們就給帶到一張有義工提供服務的長桌旁。要來點兒什麼?咖啡?巧克力?牛角麵包?奶油蛋捲?火腿三明治?大蒜香腸?還是葡萄酒?多吃點!多喝點!好補充那些失去的血!把腸胃填飽!年輕的男護士忙著拔酒瓶塞,穿白長袍的主任醫師則祝我們胃口大開。從吧檯後面逐漸增高的空酒瓶看來,這場捐血運動不論在醫療上還是在社交上,都大獲成功。

許多天之後,郵差送來一份官方辦的捐血雜誌《血球》,說那天早晨在葛氏村捐募到好幾百公斤的血。但另一個我感興趣的數字——那天喝掉了多少公斤的酒,雜誌上卻隻字未提。或許是被留作醫學界內部參考之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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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交禮儀的困惑

我們的一位倫敦律師界的朋友,身上保留了很深的英國人那種保守的氣質。坐在卡瓦永的「世紀末咖啡館」裡,他注視著窗外的人們那種他稱之為「青蛙般滑稽的動作」。這天是趕集的日子,人行道上人潮洶湧,大家推來擠去,一團混亂。

「你看那邊,」一輛汽車在馬路中央驟然停了下來,駕車人下車來擁抱路上的老相識。「他們總是彼此傷害。看到沒有?男人跟男人親吻。多不衛生呀。」律師朋友對著啤酒噴氣。他嚴謹有度的禮儀觀被這越軌的行為激怒了。在可敬的盎格魯—撒克遜民族看來,這種行為真是太怪異了。

普羅旺斯人喜歡身體的接觸,我也花了好幾個月才得以適應。和一般在英國長大的人一樣,我學會了很多社交禮儀規範。我學會與人保持距離,朋友見面時以點頭代替握手,親吻女士們如蜻蜓點水,公開場合不對狗表示親熱等等。初到普羅旺斯,對方猶如機場保安一般徹底的搜身式歡迎儀式,讓人真有些不知所措。現在,我不但甘之如飴,而且對這項社交禮儀的諸多細節備感興趣。肢體語言,實為普羅旺斯人際接觸的要素。

兩個男人相會,握個手是最起碼的。即使手上拿了東西,也要騰出一根小手指頭握一握。手裡若是有點兒濕或有點兒髒,那麼就要出前臂或手肘來進行這個儀式了。騎在腳踏車上或開著車,並不構成你不與人作身體接觸的理由。所以,你常會在擁擠的大街上看到一幅幅危險的場景:一雙雙的手從車窗內伸出來,互相摸索搜尋。這還只是初步的、最起碼的動作。要是比較熟悉、親密的人見了面,需要比這更為強烈的表示。

正如我們的律師朋友所見,男人之間會互相親吻。此外,他們還做出緊捏對方的肩膀,猛拍對方的背,拳打對方的小腹,緊擰對方的臉頰等一系列動作。碰到一個久未相遇的普羅旺斯老友,分手時你絕對可能已經被折磨得混身青一塊紫一塊了。

女士相遇時受到身體損傷的可能性就小得多了。但是不熟悉禮節的人弄不清正確的親吻次數,也可能會鑄下社交大錯。我初學此道時,遇見女士總是先親一面。退後,觀察對方是否迎上另一面臉頰。後來有人告訴我,偽君子才只親一面呢,不然就是生性孤僻的可憐蟲。在這之後,我根據自己的親身觀察,總結出一套正確的程序:親三下,左—右—左。我在巴黎來的朋友臉上嘗試了這種禮術。又錯了。她說:親三下,是普羅旺斯人的粗魯習俗,文明人親兩下就夠了。下次我見到鄰居太太,親了她兩下。「不對,」她說:「應該是三下。」

現在,我每見到女士則密切注意她的頭部動作。親兩下之後,若頭部停止擺動,我就知趣而止。而我的頭總是隨時保持機動,以備對方又偏過頭去時,可繼續親第三下。

我妻對此同感困擾。她是受禮的一方,有責任估計扭頭的正確次數,或究竟需不需要扭頭。一天早晨她在街上聽見一聲大吼,轉過頭去,看見泥水匠雷蒙向她走來。他忽然停步,雙手極盡誇張地在褲管上猛擦。我妻料想這必是要握手的準備,於是伸出手去。結果雷蒙撥開它,卻在她臉上熱烈地親了三下。所以,你永遠也猜不準對方會給予你什麼樣的禮節。

見面禮結束後,談話便可以開始了。菜籃子啦,大包小包的東西啦,都得暫時放下來,如果是狗,就拴在咖啡桌腳,如果是自行車和工具,則需要讓它們倚著最近的牆站著。這一點很重要,因為一場認真而愉快的談話一定需要雙手並用,以表達語言的準確性。手勢可以作逗號,作句號,作感嘆號,甚至單純用來裝飾詞語。因為如果言談僅是動動嘴皮子,是不能讓普羅旺斯人滿意的。雙手於是加入,無聲地交換著意見。連肩膀都富於表情。普羅旺斯人的談話內容,你從遠處便可根據表情動作,略知一二。

還有一種無聲的語言,是以擺手作為開始的。這是我們從家裡的建築工人那裡學來的。他們只是在談到時間或價格時,才用這種語言來表示否定。但這個手勢的實際用途無限寬廣,既可以用來形容你的健康狀況,也可以用來形容你與岳母相處和諧與否,你的事業進展,你對一家餐廳的評價,或你對今年甜瓜收成的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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