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

雖然還是早春,天氣已經相當暖和。一個星期一的早晨,陽光在七點鐘便穿透臥室的窗玻璃,喚醒了我們。

我們覺得法國鄉村生活的每一天都新鮮有趣。

時光過得很快,根本無暇多想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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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告界的風雲人物

如紗的薄霧,在湛藍天空下籠罩著山谷的清晨。我們散步歸來時,狗兒們身上沾濕了露水,鬍鬚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牠們先看到了那個陌生人,勇敢地撲上前去繞著他打轉,做出虛張聲勢的攻擊姿態。

陌生人站在游泳池邊上,一隻手揮舞著一隻男式手提箱防範著狗兒的攻勢,往深水區愈退愈近。看到我們,他似乎鬆了一口氣。

「這狗還好吧?沒有狂犬病什麼的吧?」聽這聲音,不就是打電話來的那位倫敦人托尼嗎?

他攜著提箱跟進到屋裡,加入了我們早餐的行列。這位仁兄塊頭很大,腰腹部以上結結實實地堆滿了豐厚的贅肉。鼻樑上架著一副茶色眼鏡,頭髮刻意梳得蓬蓬鬆鬆,身上是一套灰色休閒服——不管天氣冷暖,英國觀光客在普羅旺斯總是喜歡這付打扮。坐定之後,他從箱子裡取出一個鼓脹的記事本、一支金筆、一條免稅香菸以及一個金質打火機。對了,他的手錶也是金的。我敢說他的胸毛之上一定還躺著一枚金墜子。他自我介紹說從事的是廣告行業。

托尼簡短而自豪地述說了他的創業史。他自創廣告公司,在「艱苦的企業環境、血腥的同業競爭」中崛起,最近更以極好的價錢賣出了部分股份,並簽得一張五年的客戶合同。現在,他說,他終於可以輕鬆一下了。但是在別人看來,他可不像能放開公司和個人事業不管的人。他坐立不安,時時看看手錶,把桌上他那堆雜物來回擺弄著,不時調整調整眼鏡,深深吸一口菸,心煩意亂地扭動一下身子。突然,他猛地站起來。

「我可以借用一下電話嗎?倫敦的區號是多少?」

我和妻子早料到,他必將有此一問。英國來客總是這樣——進得門來,喝一杯酒或咖啡,接著就打電話回去,查看一下是否他前腳才離開,公司後腳就關了門。就連通話的內容,也不離我們早就聽熟了的那一套。

「嗨,是我。對,我是從普羅旺斯打來的。一切都好吧?有沒有人留言給我?沒有?大衛沒回電話?可惡。聽著,我今天會在外面跑跑,但是如果要找我,可以打到——(你這兒電話號碼是多少?)記下了嗎?什麼?是啊,這兒天氣很好。我會再打給你。」

托尼放下話筒,再度向我們表示他的公司營運正常,他不在幾天也勉強能夠維持。終於,他靜下心來,準備全心全意地和我們一道,進行購買房產事宜。

在普羅旺斯購置房產可謂難矣。很多城裡來的大忙人,習慣了英明果敢、當機立斷的交易作風,在這兒卻往往因為某些細枝末節的小事而糾纏數月,使談判毫無進展,最終只好放棄。在購房談判中,往往有些事會大出購買者的意料。而這第一件就是實際價格總是高於廣告價格,這難免令人心生警惕,疑慮大起。其實,個中的主要原因是法國政府徵收八%的過戶稅,公證費用也很高。有時候,房屋代售公司的傭金還要由買方承擔,那又要加上三%到五%。運氣不好的話,買方在房價之外總共要另加十五%的價錢,才能應付掉所有的雜項支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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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房有方,瞞天過海

當然,這當中也有一種雙方心照不宣的欺詐手段,既可省錢,又可瞞天過海,逃過政府稅收這一關。這便是雙重價格法。有過這樣的案例——住在埃克斯(Aix)的商人韋法利先生,想把他繼承來的一棟鄉下老房子賣掉,要價一百萬法郎。這房子並非他日常所居,因此脫手時按法律要繳納不少的所得稅,這個念頭讓他想起來便心如刀絞。因此他決定,報給官方的所謂「書面價格」是六十萬法郎,而他也只好咬著牙根交上這部分的稅款。而其餘四十萬法郎他要求買方付現金,而且當面點清。他會向對方說明,這麼做對雙方都有好處。因為法律公證費也是依照書面價格抽取的。太棒啦!這樣的話豈非皆大歡喜。

這種方法實際運作起來,必須抓緊時機,還要得到律師或公證員的極大諒解。簽約時,買方、賣方和房屋仲介齊集公證律師處,由律師高聲唸出買賣合約,一條一條地唸。合約上註明的價格是六十萬法郎,但買主帶來的另外四十萬法郎這時也要交給賣方了。可是當著律師的面,這一切未免太不妥當。於是,律師此時便會突然內急,進入洗手間,而且一待就是半晌。直到估計著那頭錢款的數額清點得差不多了,律師才會再度露面,接過合約約定數額的支票,監督雙方簽字,絲毫不損其法律尊嚴。難怪有人不大厚道地說,在鄉下做公證律師,要具備兩項基本條件:一隻半瞎的眼睛和一個識時務的膀胱。

在會見律師之前,或許尚有許多障礙有待克服。其中最常見的是多重所有權問題。法國法律規定,父母死後,遺產由子女共同繼承,每人所持份額均等。若要出售祖產,須徵得每位遺產繼承人的同意。子女愈多,協議愈難達成。我家附近一戶老農舍的情形便是如此。這座農舍世代相傳,如今為十四位堂表兄弟姊妹共有,其中有三位還有著科西嘉人的血統。據法國朋友說,科西嘉人是最難打交道的。每次有人開價要買,十四個人之中一般總是大約有九個人願意,兩個人拿不定主意,而三個科西嘉兄弟總是無一例外地反對。農舍至今也沒有賣出去。而且可以肯定地說,它還將要傳到這十四人的三十八個子女手上去。最後呢?也許會由一百七十五個互不信任的遠房親戚共同擔任業主。

即使房屋產權單歸一人所有,比如馬索的房子,也不能保證交易能夠順利完成。那貪得無厭的農夫可能漫天要價,指望從此靠喝酒賭錢來打發下半輩子。不料來了個慷慨買主,一口答應他的價錢,他會立刻起疑心,認為其中有詐,天下哪有這等好事,一定是要價太低。他反悔不賣,思量了六個月,才以更高價格重新推出。之後,房主總在成交之前的最後一分鐘才若無其事似地說出一些好像無關緊要的小問題——諸如,柴房在賭牌時輸給鄰居了;根據古代流傳下來的傳統,附近農場的羊群原則上來說,有權可以每年兩次循著舊時的小路、通過目前廚房所在的位置;院子裡那口井的使用權自一九五八年以來便爭論不休,而今爭論更有升級的意思;也有可能是長期租種土地的那位佃農年老體衰,看樣子熬不過明年春天等等——總之,總會有些事能出乎你的意料之外。買主必須兼具耐心和幽默感,才通得過重重關卡,最終完成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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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胞同心

我們開車去拜訪一位我認識的房屋代理。一路上,我試圖向托尼解釋當地的種種狀況,但徒勞。他以一種自以為謙虛的方式告訴我們說,他可是個精明強幹的談判高手,經常與紐約廣告界那批難惹的傢伙死纏硬鬥,料想法國的小官僚或當地的農夫也占不著他的便宜。他的話開始讓我覺得,好像不該介紹這些既沒有汽車手機,又沒有私人商業助理的小人物給他認識。

房產仲介是位女士,她來到辦公室的門口迎接我們。在落座時,她拿出厚厚兩大疊房產資料,資料中還附有照片。她不會講英文,托尼的法文在此時也變得非常有限。既然不能直接溝通,托尼索性當她不存在。目中無人的態度顯得蠻橫無理,更糟的是,他認為對方完全聽不懂,尖酸刻薄的髒話毫無顧忌地脫口而出。在這尷尬難堪的半小時裡,我忍受著托尼在翻看檔案時不斷迸出的「操!」「開玩笑!」等輕薄的言語,在其間的間歇處盡量把這些字句婉轉地翻譯成「他對價格感到驚異」之類的廢話。

原先,托尼是打算尋覓一座不帶土地的村舍。他太忙,恐怕根本沒空料理庭院。可是翻閱房產資料之際,看得出,他的心態起了變化。想做普羅旺斯鄉紳,必須擁有幾畝莊園,地裡種著葡萄藤和橄欖樹。看完資料後,他已經開始煩惱網球場該建在何處了。頗令我失望的是,他竟然對三處房產表示出了濃厚的興趣。

「我們今天下午就去看看。」他宣布。並在記事本上寫下,又抬腕看看手錶。我以為這動作意味著他需要借用代售員的電話,打個國際長途呢,卻原來這只是他的腸胃對他發出了某種訊號。「我們殺去飯館吧,」他說:「等兩點鐘再來。」他向房產仲介伸出兩根手指頭揮了揮,她微笑點頭表示明白。我們終於走出了這扇門,好讓那位可憐的女士自行安撫她受驚的心靈。

用餐時,我告訴托尼,下午我不陪他去看房子了。他表示驚訝,想不出我會有什麼更重要的事需要處理。但他隨即叫來第二瓶酒,然後對我說,鈔票是國際語言,相信沒有我也不會有困難。不幸的是,賬單送來時他才知道,不論是他的美國運通金卡,或是還來不及換成現鈔的旅行支票,飯館老闆都不感興趣。最後,還是由我付了賬,並對有關「國際語言」這一話題發表了一些個人看法。托尼顯然並沒有被我的小幽默所感染,終於流露出了一絲身在他鄉而又「語言」不通的鬱悶。

我走了,既慶幸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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