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

屋外杏花已經開始嘗試著爭奇鬥妍。白晝也變長了,黃昏裡的晚霞常常被夕陽渲染成壯麗的粉紅色,宛如在天空中綻放出層層波浪。普羅旺斯人以一種難於言表的旺盛鬥志迎接著春天,彷彿大自然給每個人都注射了一針興奮劑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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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季到來農夫忙

屋外杏花已經開始嘗試著爭奇鬥妍。白晝也變長了,黃昏裡的晚霞常常被夕陽渲染成壯麗的粉紅色,宛如在天空中綻放出層層波浪。狩獵的季節已過,人們紛紛將獵犬拴好,把獵槍束之高閣,期待著六個月以後再行啟用。葡萄園裡又開始見到忙碌的身影,勤勞些的農夫已經開始修整土地,而散漫懶惰的農夫這時候也不得不慌慌張張地開始修剪葡萄枝——按理說,這本是十一月就該做的事。普羅旺斯人以一種難於言表的旺盛鬥志迎接著春天,彷彿大自然給每個人都注射了一針興奮劑似的。

市集的面貌也發生了急劇的變化。攤位上原本擺的釣魚用具、子彈帶、雨靴和清理煙囪用的長柄刷子等物,現在被各種各樣形狀古怪猙獰的農具所取代——鐮刀、鏟子、鋤頭、耙子,還有農藥噴灑器,如有野草或昆蟲敢於威脅葡萄的生長,這些東西會無情地揮灑下致命雨霧。

外面的世界充滿了生機與活力,隨處可見花的海洋,以及遍野的植物和新生的蔬菜。咖啡館紛紛把桌椅擺到人行道上來招徠生意,而少數特別樂觀的人已經開始從鞋店外形形色色的小攤檔上購買了平底的帆布便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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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漫的工匠們

與這種生機勃勃的情緒相反的是,我家廚房的改造工程開始變得停滯不前。受到初春信息的幾次催促之後,工人們像候鳥一樣遷徙而去,留下幾袋水泥、幾堆沙子,作為有朝一日還將重返的物證,表示他們到時一定完成工作的決心。工人們突然消失的現象在全世界普遍存在,不過,它在普羅旺斯的發生更有明顯的季節性。

每年的復活節、八月盛夏和聖誕節,本地一些別墅的主人會從巴黎、蘇黎世、杜塞爾多夫等地紛至沓來,過上幾天到幾週不等簡樸的鄉村生活。而每當他們到來之前,總會想到,別墅需要經過稍加整修之後,假期才能稱得上圓滿和愉快——比如,在浴室裡加裝一套淨身設備啦,在游泳池邊架上一支探照燈啦,在花壇裡重鋪一層花磚啦,給傭人房的屋頂換換屋瓦啦等等,操心的事情種類繁多。如果缺少這些必要的設施,他們怎能安享短暫的鄉居快樂呢?於是,他們紛紛在同一時間打電話給本地的建築商和工匠,提出要「在我們抵達之前必須做好」之類的指示。而這種指示的背後,通常都意味著慷慨豐厚的報酬。速度最重要,至於錢,根本不成問題。

這個誘惑無疑太大了。大家對密特朗總統剛上任時的景況都還記憶猶新。那陣子,財政緊縮,有錢人都死守著錢不肯輕易花掉一個大子兒。普羅旺斯的土木工程當然也跟著清淡下來。這樣的景況,天知道什麼時候又會再來?所以,有事做的時候就必須先接下來再說,比較不嘮叨的顧客便只好暫且擱在一旁,伴著休眠的水泥攪拌器和未完成卻遭遺棄的房間了。面對此情此景,有兩種方式做出反應,但都不會有立竿見影的效果,但其一可減輕挫折感,而另一種方式則只能徒增煩惱而已。

我們兩種方式都嘗試過。起初,我們努力扭轉時間觀念,試圖依照普羅旺斯的習俗,耐心等待時光流逝。享受陽光吧,何必像城裡人那樣心急火燎?這個月,下個月,有什麼不同呢?來一杯茴香酒,輕鬆一下嘛。這法子管用了一兩週。但後來,我們注意到堆在屋後的建材已經逐漸變綠,開始長出野草來了。於是,我們決定改變策略,要求工人訂出一個確切的日期。而這段體驗對我們來說可以算是極具教育意義。

我們了解到,時間在普羅旺斯是一種極富彈性的商品,即使再清楚明確的詞彙也不足以界定它的真實含義。「馬上」可能是指今天的不知道什麼時候;「明天」則是說本週內不詳的某個時日;最富彈性的莫過於「半個月」這一詞語了,它也許是三個星期,也許是兩個月,甚至可能是明年,反正絕對不會是十五天的意思。

所以,我們學會了在討論期限問題時,必須能夠看懂對方的手語。當普羅旺斯人看著你的眼睛向你保證他本週二一定來敲你家門開始工作的時候,他手上的動作是至關重要的。若是平直不動,或拍著你的臂膀,他星期二大概會來;若有一隻手提升到胸前,手掌向下,左右搖擺,則表明,他有可能會把時間調整到週三或週四;若搖擺得厲害,變成晃動時,他的意思其實是下個星期,或天曉得什麼時候,全要看那些不在他控制之內的因素而定。這些否定式言語的手勢,似乎出自本能,因此比言語更能透露實情。有時,手勢之外還會加上一句奇妙的詞兒:「正常情況下。」這是應用極廣的托詞,值得為它投保。「正常情況下」,那是說天沒下雨,卡車沒拋錨,姐夫或小舅子沒把工具箱給借去等等情況。普羅旺斯建築工人好像把這句話當成合約中天經地義的一項條款,而我們卻越來越對這句話產生了無限的狐疑。

但是,雖然他們如此不守承諾,又從不肯打個電話說聲能不能來,我們對他們這種行為的憤怒卻從來不會持續太久。因為他們總是那麼和善,那麼開心;而且只要一開工,他們總是長時間賣力地工作,工作品質又無可挑剔。綜合評價起來,他們還是值得等待的。所以,我們漸漸修煉出一點點修養,開始學會依從普羅旺斯人的習慣行事。我們告訴自己,從現在起,只要對於希望達成的事根本不抱任何希望;那麼事情只要出現一丁半點的進展,我們就會喜出望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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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園沉思錄

福斯坦最近行為古怪。兩三天來,他駕駛著那輛鏗鏘作響的拖拉機,後面拖著一具金屬肚腸似的奇怪機器,在整齊的葡萄藤之間來回穿行。那機器不停地向兩邊噴灑出肥料似的東西。他時不時地停下車,走向一塊過去用來種瓜、現在長滿野草的荒地,先是從一頭打量一會兒那塊荒地,然後爬回拖拉機,噴灑一陣肥料,又停車走到荒地的另一頭去研究它,還不時地來回踱步,低頭沉思,抓耳撓腮。趁他中午回家吃飯的時間,我走過那片荒地去看看究竟是什麼東西使他產生了那麼大的興趣。可是在我眼裡看來,那就是一塊休耕的瓜田,地上除了野草之外,有一些去年用來保護作物的塑膠薄膜碎片,不過是普通的半畝荒地而已。據我猜測,福斯坦一定是認為地底下埋藏了什麼金銀財寶吧?我們自己已經在房子的旁邊挖出過兩枚拿破崙時代的金幣了,而據福斯坦說,這一塊地方可能還有更多財寶。可是一般的農民是不會把金子埋在農田裡的吧?藏在石板底下或沉入井中不是更安全?此事大有蹊蹺。

那晚,福斯坦偕同夫人安莉來訪,打扮得異乎尋常的整潔,白皮鞋、橘色襯衫,顯得頗有幾分商人氣質。他還隨身帶了一罐安莉燒的兔肉。啜了幾口酒之後,他神祕地傾身向前:「知道嗎,你們葡萄園裡種的葡萄生產的酒,就是著名的盧貝隆坡地葡萄酒,馬上就可以獲准擁有自己的品牌啦?」他靠回去,緩緩點著頭,在我們慢慢品味這條新聞的價值的同時,他不停地以十分肯定的語氣嘟囔著:「是呀」,「是啊」。確認我們已經完全吸收了剛才的新聞,福斯坦才慢條斯理地接著說下去:這就意味著酒價會提高,葡萄園的主人可要賺大錢了。而且,葡萄種得愈多,錢賺得愈多。

我們對此並無異議,福斯坦於是端起了第二杯酒——他喝酒乾淨俐落,總是比我預期的速度更早飲完——提出了他的建議。他認為我們的瓜田可以做更經濟有效的利用。在他啜了一大口酒的當兒,安莉從皮包裡取出一份文件,那是政府頒發的特別許可證,准許我們在瓜地上種植葡萄。在我們閱讀文件時,福斯坦在旁不斷地自責那塊地本來就不應該繼續種瓜了。種瓜既費時又費水,夏天山裡的野豬還經常跑來偷吃。就在去年,福斯坦的弟弟傑奇所種的瓜就被野豬吃掉了三分之一。好好的收成莫名其妙地進了野豬的肚子!福斯坦似乎一時沉浸在這痛苦的回憶中,直到一口喝下第三杯酒,才回過神來。

福斯坦接著說道,他不經意地已經計算過,如果不種瓜,我們那塊田可以插一千三百枝葡萄藤。聽到這話,我和妻子彼此會心地互望了一眼。我們都喜歡酒,也同樣喜歡福斯坦,而既然他顯然心意已定,我們對改種葡萄也就沒什麼意見了。福斯坦走後,我們也就沒有再去想這件事。福斯坦是人類之中的反芻動物,做事從不匆忙冒進。再說,在普羅旺斯哪會有什麼能夠快速完成的事情?也許明年春天他會著手進行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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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種植軍團

誰知第二天早晨七點鐘,一架拖拉機已經開始在瓜田裡進行翻土作業了。兩天後,插枝隊正式抵達。這是一支由五個男人、兩個女人以及四條狗組成的混合軍團。領隊的是葡萄種植專家鮑琪先生。他在盧貝隆地區種葡萄已有四十年的經驗了。鮑琪先生蹬著一雙帆布靴子,親自跟在拖拉機後面,深一腳淺一腳地推動小犁,以便確定犁線筆直,間隔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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