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

我們的山谷在一月的寒冷中就已經變得沉寂落寞。眼下,冰雪覆蓋更增添了一份額外的肅靜,整個地區彷彿與世隔絕。陰鬱美麗的盧貝隆山似乎為我們所獨有,只是在雪地上有時可以發現偶然經過的松鼠和野兔的足印。除我們之外,再沒有人類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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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封雪埋的日子

當地小報《普羅旺斯日報》的頭版通常刊登的都是些諸如本地足球賽的成績,地方小政客不著邊際的言論,以及發生在素有「普羅旺斯的芝加哥」之稱的卡瓦永(Cavaillon)小鎮上,號稱驚心動魄的超市搶劫案等無足輕重的瑣碎小事。偶爾也能看到一些當地人開著他們的小雷諾轎車,因試圖模仿一級方程式冠軍車手阿蘭.普羅斯特未遂而釀成的血案。

二月初的一天,所有尋常新聞全都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頭版頭條與體育、犯罪、政治等一概無關。「普羅旺斯銀裝素裹!」標題赫然醒目,字裡行間潛藏著一分喜悅。而這種喜悅似乎多少都與下文中因為天氣反常而造成的種種事故有關。這類故事包括:母嬰深夜受困大雪包圍中的汽車,居然神奇地安然無恙;老人險些凍僵,幸得具有助人為樂之精神的警覺鄰居發現,方得脫險;直升機從風禿山凌空搶救被困登山者;郵差克服重重險阻,忘我遞送電費賬單等動人事跡;另外還有白頭老翁憶往昔冬日,崢嶸歲月的懷舊情懷。總之,關於這場大雪的文章幾天幾夜也寫不完。讀者完全可以想見寫稿的記者是如何摩拳擦掌地在文章中鋪灑驚歎號的情景。

節日般熱鬧的新聞旁邊還附了兩張照片。一張是尼斯蔚藍的海岸邊,人行道上棕櫚樹覆滿雪花,像一列白羽織成的巨傘。另一張是在馬賽街頭,一個衣著臃腫的身影,用繩子努力牽動著一個帶滑輪的暖氣片在雪地中行走,活像拉著一條寧死不屈的狗在散步。報上見不到鄉村雪景的照片,原因是鄉間的道路全部被大雪封斷,而最近的鏟雪機具也在三百公里以北的里昂才有。習慣了在灼熱的柏油馬路上駕車奔馳的普羅旺斯人,即便是勇猛無畏的攝影記者,也不敢冒冰上華爾滋的危險,而寧可待在家中或隔壁的小酒館裡打發時日。不管怎麼說,冰封雪埋的日子畢竟不會太久。這是氣候偶爾的失常,就像老天爺不小心打了個噴嚏,卻使頂著風寒準備出門的人有了藉口,在咖啡裡多加一匙奶粉,或是喝一杯濃烈的酒,壯壯膽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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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寂落寞的山谷

我們的山谷在一月的寒冷中就已經變得沉寂落寞。眼下,冰雪覆蓋更增添了一份額外的肅靜,整個地區彷彿與世隔絕。陰鬱美麗的盧貝隆山似乎為我們所獨有,只是在雪地上有時可以發現偶然經過的松鼠和野兔的足印。除我們之外,再沒有人類的痕跡。天氣稍暖時還經常見到全副武裝的當地獵人們,趾高氣揚地在山中巡視,現在連他們也深居簡出,完全屈服於大自然的威力了。我們也曾自以為聽到過幾聲槍響,後來發現,原來那不過是樹枝不堪白雪的重壓而折斷時發出的聲音。除此之外,周遭全然寂靜一片——馬索後來形容,那會兒靜得連老鼠放屁都聽得到。

我們家的附近已經覆蓋了厚厚的積雪。在陣陣凜冽北風的助威下,雪漸漸堆積得淹沒了膝蓋。出門步行往梅納村(Menerbes)買一條麵包變成了一項歷時需近兩個小時的探險。來回的路上見不到一輛移動的汽車,蓋滿白雪的汽車比溫順的綿羊還老實而安靜地停在傍山的路旁。這種平日在聖誕卡中才會出現的風景感染了村裡的居民們,他們興沖沖地在光滑的街道上嘗試著行走和滑行,腳步錯亂,個個像醉漢溜冰。太陽終於從雲端深處探出頭來。村政府的清潔隊,實際上也就是兩個由普通掃把武裝起來的小夥子,在村中的幾個重要據點——肉店、麵包店、雜貨店和咖啡館前掃出一條無雪的道路,供人們進出。村裡人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慶賀彼此以堅忍不拔的精神度過了這場浩劫。一個腳踩滑雪板的人從市政廳方向出現,與村裡除他之外、唯一的輔助交通工具擁有者發生了不可避免的碰撞。那位仁兄在事故發生時,正得意洋洋地安坐在一輛古老的雪橇上招搖過市。可惜《普羅旺斯日報》的那位記者不在場,否則,他很可能會寫下這樣的標題:「大雪再次釀出重大車禍」。而他大可以坐在溫暖舒適的咖啡館裡現場報導整個事情的經過。

狗兒們很快適應了雪地,牠們像小熊似地鑽進雪堆,染白了身子再鑽出來,然後在空曠的雪野上大呼小叫的蹦跳起來。牠們甚至還學會了滑冰。幾天以前我還打算好好清洗一番的游泳池,現在完全凍結成一塊藍綠相間的堅冰。這一發現讓狗兒們興奮不已,牠們先是放兩隻前爪上去看看,接著是小心翼翼地放上第三隻,終於最後一隻也跟上來了。突然,牠們的動作停住了,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想來,牠們一定是在思考,為什麼頭一天還是能喝的東西,第二天卻能夠站在上面了?但不一會兒,牠們的尾巴便又開始興奮地打起轉來,不久後,牠們滑冰的技術更是得到了飛躍式的發展。我以前總覺得狗的身體是依據四輪驅動汽車的原理設計的,每一隻腳都有同等的推進力。這會兒我才發現,我可能是錯了,狗兒們力量最大的也許還是後腳。牠們在冰上滑動時,前半身可能還在打算直線前進,但後半身卻會完全失去控制,尾巴左搖右擺,有時候幾乎還有翻車的危險。

我們像是被放逐到景色如畫的冰海上漂流,放眼望去,景色令人心曠神怡。白天,周圍的一切都使人愉快。我們到遠處散散步,砍砍柴,再來一頓豐盛的午餐,絲毫不覺得冷。但到了晚上,即便穿著毛衣坐在火堆旁,再用更加豐盛的食物填充腸胃,還是能夠感覺到寒意不斷從腳下的石板和四周的石牆滲出,凍麻了腳趾、凍僵了肌肉。我們常常九點鐘就上床,而清晨坐在早餐桌上,一呼吸便形成一團霧氣。如果曼尼古希的理論正確,這世界比以前平坦了,那麼以後的冬天怕是都要像這麼冷啦。這會兒,我想我們已經不能再假裝自己住在亞熱帶,而應該清醒地認識到,是向中央供暖系統的誘惑投降的時候了。

我打電話給曼尼古希先生,他不無擔心地問起我家水管的狀況。我告訴他,水管還好好地掛在那兒。「那我就放心了,」他說:「因為現在氣溫是零下五℃,開車太危險了,而我已經五十八歲了,還是待在家裡的好。」旋即他又說:「我在家裡吹笛子呢。」據他說,每天吹吹笛子,不僅能讓手指保持敏捷,還可以忘掉管道疏通工作的煩惱。接著,他開始大談巴哈、亨德爾等作曲家。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他的思緒引到我們需要暖氣這個世俗的問題上。終於,我們達成了協議,等馬路上的雪一掃乾淨,我就上他家去一趟。他家裡存有各式各樣的暖氣設備——用瓦斯的、用油的、最近更是引進了一種新式太陽能暖氣板,都可以展示給我看。我還可以順便見見他的老婆,一位出色的女高音。看來,我勢必要在眾多暖氣機和水龍頭的環繞中欣賞一場音樂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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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桌方案的誕生

對溫暖氣候的渴望讓我們聯想到夏日的美好時光,於是,我們開始計劃把有圍牆的後院改建成露天茶座。院子的一頭原來就有一個烤肉爐和一個吧檯,所缺的只是一張堅固耐用的大桌子。我們站在十五公分厚的積雪中,想像著八月裡在這裡吃午餐的情景:桌子應該至少有五英尺半見方,才坐得下八個古銅色肌膚的赤足漢子,放得下大盤大碗的沙拉、餡餅夾乳酪、橄欖油烘麵包,還有一瓶一瓶的冰鎮葡萄酒。北風呼嘯著吹掃過庭院,將院子裡的積雪揮灑得漫天飛舞。我們就是在這樣的情景中做出了決定:那必須是一張方桌,桌面應該是一整塊巨大的石板。

盧貝隆山區盛產石材,種類很多,應用廣泛,令人歎為觀止。塔佛採石場出產的寒石平滑細密,色呈灰褐;拉考斯特村產的火石則粗糙質軟,呈乳白色。除此之外的石材尚有約二十種,顏色深淺與質地各異。從做壁爐和游泳池、砌牆、鋪地板,到花園涼椅和廚房水槽,都有合適的石材可用。在英國或美國可能會使用木材、鐵材或塑膠的地方,在這裡全部用石頭代替。據我們發現,使用石材的唯一的缺點是,冬天裡石頭是冰冷冰冷的。

更讓我們驚奇的是石頭的價格。按面積計算,石材比油毛氈還便宜。這一大發現讓我們喜出望外,以至於非常輕易地就忽略了放置石頭的代價。我們決定不等大地回春,就在風雪漫天的日子裡,親赴採石場,尋找合適的石頭。朋友們向我們推薦了拉考斯特村一個叫皮埃羅的石匠,說他除了手藝好,價格也公道外,還很富有創意及個性。我們跟皮埃羅約好,第二天大清早八點半,趁著採石場還沒開工便去他那裡碰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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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材的世界

遵照路標指示,我們從拉考斯特村彎上一條小道,穿過橡樹林,便來到一片開闊的曠野。這裡幽靜整潔,看起來絲毫不像印象中的工業礦區。正當我們打算掉頭回去的時候,卻差一點跌進我們要找的地方——一個散放著各類石塊的大坑。這裡堆放著各式各樣的石材原料,有的已做成墓石、紀念碑、花壇、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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