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用葡萄施法

一般人罕能在早餐之時,便得以享用葡葡美酒;但我可是要作此推薦,尤其是在秋高氣爽的清晨,人就正在香檳區心臟地帶的時候。

我們那時人在波奇(Bouzy)村裏,正在喬治.維塞勒(Georges Vesselle)家裏稍事休養生息,以備迎戰一整天的重責大任。餐桌上當然會有一、兩杯香檳,用來搭配一碟碟堆得高高的熟肉和鬆脆的棍子麵包。之後,在端出了嗆鼻的熟乾酪時,同時也有幾瓶胖嘟嘟的波奇酒送上來了;這是在香檳區生產的唯一一種紅酒。這樣的一頓,我想,對於你們這些每天早餐只准自己喝一杯黑咖啡,吃一塊麵麩鬆餅的人而言,可能算是過份了點。但我們那天可是有艱鉅的活兒就擺在眼前呢;這些活兒得用上警醒的味覺,還有飽滿的肚皮才能勝任。在這種情況下,明智之舉,不外就是入境隨俗,好好養精蓄銳吧。

我肚子裏有關香檳的知識零零落落的,都是些稀鬆平常的小事兒,任哪一個外行人熱切喝上幾年香檳,便都吸收得進去的。這香檳酒呢,有顯赫的大廠,也有小小的酒坊,有難得幾回有的好年份,有濃一點、淡一點的口感,有大一點、小一點的泡泡——除了這些,香檳於我形如帶有喜慶、浪漫色彩的謎。這要藝術家才做得出來,沒有疑問;但他們是怎麼做出來的,我可不甚了了。香檳,一如法式炸薯條或是佳人的真心,只能看作是另一樣天賜的恩典,只有謝恩敬納的份兒。

而這情況就快要改變了。早餐之後,我們搭車前往這世上名字取得最討巧的街道之一——艾柏尼(Epernay)的香檳大道(Avenue de Champagne),一履安德列.巴瓦雷(Andre Bavaret)的嗅覺、味覺之約。

巴瓦雷先生年年都得負責決定沛綠雅.珠玉(Perrier-Jouet)的口感和色澤——秀雅、清淡、飄忽;他這絕技塑造了沛綠雅.珠玉獨特的風華。而這風華必須能夠始終如一,年復一年,不論季候何等詭譎難測,也不管葡萄藤蔓有時會有何古怪的行徑;這也正是困難之所在,任誰要調製一份曠世佳釀,皆須面對。而香檳還真是「調製」出來的呢,它是合成品;這世上根本沒有「原釀」香檳這種東西。

首先呢,巴瓦雷先生解釋說,你必須到處「物色」。他帶我們在他牆上的地圖走了一遭;地圖上標出了香檳區各村莊和葡萄園的所在。總計他一年要挑選的葡萄,分散在三十六處葡萄園中;這些葡萄混合起來的比例,又逐年而異,因為葡萄的口感和品質年年都會有變化。(也就是因為有這原因,香檳是沒辦法由電腦調製的。一個人天賦異稟的味覺,是無從取代的。)

我們有了葡萄啦!現在,這些葡萄必須調配起來。我們由辦公室逛到了品酒室;這房間內有一大批整整齊齊的素淨綠色瓶子,和更大一批整整齊齊的玻璃杯,列隊在一方長條的白色桌子上。而在桌子的每一個角上,有個東西教我看了大鬆一口氣:那是個高及腰際的「痰盂」,在這裡請多「吐」一點。這樣才對嘛,因為這些酒的酒齡尚淺,常有股酸勁兒。在我們順著一排排的杯子一路嚐下去時,我想到居然有人搞得清楚,這些亂七八糟的味道該怎樣打理出個頭緒來,真是打心底肅然起敬。這些味道真的是有差別,連我缺乏專業素養的味蕾,也分得出來。但是,最後合成的結果中,到底這一種要加多少,那一種又要加多少呢?這在許多方面都和調製香水差不多,只是多了一樣問題,就是必須能教人樂於下嚥。

接下來是施法的時候了。巴瓦雷先生拿出了一樣東西,樣子像個特大號的試管,然後把我們嚐過的那些新釀的純酒,選幾種依不等的份量,倒入試管當中。他轉了轉試管內的酒,再從清一色的綠色瓶子中挑了一瓶,加進最後半杯酒,深吸一口氣,然後點了點頭。這是一次混成酒的示範,讓我們多少了解一下「混成」這手法,能把幾種刺鼻的味道瞬間化成甘醇和順的滋味。而結果呢,就像變魔術一樣,是可入口一嚐的。

本來有再來一杯的念頭——只是要確定一下嘛——卻不得不放棄,因為尚須下鄉一遊。我們的午餐是在維茲奈(Verzenay)一座復舊的古風車坊裡面吃的,吃的比較清淡,而我們聽說,這是為了讓我們養精蓄銳,以備接受下午課程的考驗。

香檳區的景色,和我見識過的景色無一相同。這裡的景色無所謂扣人心弦——以迤邐、平緩的丘陵佔了絕大部分,偶爾可見一輛曳引機遙遙在天際出沒——可是,你再也找不到比這照料得還要好的綿延鄉野了。觸目所見皆是一派整齊、明瞭,一畦畦茂密、筆直的葡萄,渾似逐個修剪成這整齊劃一的高度的。再者,你若有幸受邀一遊維茲奈的風車作坊,你就會看到另外一種該地獨樹一幟、教人難忘而又精神大振的景象——一位手捧一大瓶酒的仁兄。

我們鑽出車外時,他已恭候在一旁。他有張紅潤的臉龐,頭戴一頂深藍色的帽子,身穿白色長圍裙,手戴白手套。右手臂緊貼著脇下,手肘彎曲,手掌穩穩護著一瓶芒莊(de Mumm)一九八五年份的「大綬帶」(Grand Cordon)香檳。若說還有比這更教人開心的午餐開幕式,我還真沒看過呢。

結果,這瓶「大綬帶」還只是開胃酒,後面還接著有其他聲名顯赫的大瓶酒:芒莊克拉蒙(Crammant de Mumm),一九八五年份的沛綠雅.珠玉玫瑰紅(Perrier-Jouet Belle Epoque Rose 1985),芒莊紅綬帶(Cordon Rouge Mumm)——而他們斟酒之精準,手部堅穩如磐石,是我絕對不敢巴望去效法的。專家是不會抓著酒瓶的頭部或腰身的,而是用手掌托住瓶座,大拇指扣在瓶底深陷進去的凹孔。手臂伸得長長的,香檳倒出來之平順、精準,到泡沫正好浮到酒杯邊緣下方一點點立即停止。只要想到這大瓶酒的重量不輕,香檳笛形杯的口徑又不怎麼大,香檳這種酒之濃郁,還有斟酒時拉長整整一條手臂的距離,這儀式看來便真是危機四伏。天知道我若自己上陣會是什麼光景。

真正的好香檳具有提神醒腦的功效;到了下午兩點半時,我們不僅人是醒著的,而且還相當清醒呢,這正是對好香檳的一大禮讚。這樣,我們正可迎接下午的功課,去研究葡萄由一串串變成一瓶瓶的演進過程。

我們從白丘(Cotes des Blancs)的白葡萄園開始。這片葡萄園一年中有很長一段時期,都是杳無人煙的,只有寥寥幾個緩緩移動的勤奮人影,在田間查看老天爺在幹什麼;但現在這時節則十分忙碌。園中狹長的綠色走廊,現在擠滿了秋收的採摘大隊。這是採收葡萄的好天氣,暖和又乾爽;而晚春的霜降帶來的損害,也比預期要少。今年會是個很好的豐收年。

一籃籃的葡萄一個傳一個,送到了田尾的收集點,接著再由卡車或曳引機,載送到克拉蒙村內芒園酒莊裏恭候多時的榨酒機那邊。這些榨酒機是些木製的圓形大物,側邊都是百葉板;這玩意兒一口可以吞下幾噸葡萄。接著由上而下,會有一片巨無霸般的木頭壓板,以非常、非常慢的速度壓在葡萄上,將葡萄壓破,擠榨出汁,源源流入下面的大桶之內。

這些葡萄受此無情壓榨,前後共需三次。第一次是榨出最上等的葡萄汁,叫作「葡萄酒頭」;第二次榨的汁,則用在混成酒上;最後一榨所得的殘汁,則用來蒸餾成當地人的「白蘭地」,也就是他們說會促使你胸部長毛的「渣釀香檳」。一滴也不浪費;想來實不可思議,同一批葡萄居然能變出兩種差別這麼大的酒,一種秀雅、清淡,另一種呢——唔,我正好很喜歡渣釀酒,但你絕對沒辦法指它「秀雅」的。

我們依照葡萄汁走的路徑,回到發酵桶這邊;在這裡,我應該提一句警告的話。若萬一有人竟然建議你吸一口釀造期的香檳氣味,請你拒絕。我就犯了這個錯誤,傾身靠向一隻敞開的酒桶,想要以鑑賞家的派頭嗅上一嗅,結果只覺得鼻子像是挨了一團針扎一樣。帶著迷濛的淚眼,我懇請移步到生產線上比較安全的地方;所以,我們便棄此酒桶,轉往地球內部探險去也。

在理姆斯(Reims)和艾柏奈這兩座名城的地底下,其實有長以哩計的地窖和通道,有些還深達三、四層樓;其中全都塞滿了香檳。在這些沁涼、幽暗的地窖中,溫度始終不變,所以這一瓶瓶酒便能在完美的條件下大睡其覺,彷彿墨綠色的山巒,一重過了又是一重,真是香檳愛好者的人間天堂。

我們來到沛綠雅.珠玉的地窖;這裡依香檳區的標準不算大,只有一千兩百萬瓶,但也大到可以讓你一下就在裡面走失了。其中最古老的地窖,就位在沛綠雅.珠玉的辦事處正下方,是由人工自白堊質地面下開鑿出來的,你現在還看得見挖鑿的痕跡,留存在連接一間間地窖的粗礪拱頂上,因久經歲月而發黑。我們一路走,愈走愈往深處去,一直走到了一處針山般的排排帳篷形木架子前;每個架子裏都是酒瓶林立。

這些木架子或作叫「人字形酒架」(pupitre),有一人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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