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私人噴射機

我們的朋友菲利克斯這位大亨,每年總有一、兩次要到普羅旺斯來享受陽光、法國美食,同時暫時躲避一下他辦公室裏的煩惱。我不太清楚他是做什麼的——一下搞一點巨額融資,一下客串撮合購併的中間人,偶爾還涉足房地產——但是,不管怎樣,只要他到了我們家,就一定會打幾通防衛嚴密的電話;他的公事包也一定是鼓鼓的,塞滿了可可期貨或是公司狂歡作樂的最新消息。可是,不管當時他是在搞什麼買賣,他一天也總有兩次要把它扔到一邊,好好享受進餐之樂。菲利克斯很愛吃。

他上一次來訪是今年春天的時候,吃晚餐時,他在講他最喜歡的話題:下一頓吃什麼。我們明天午餐到哪兒去吃啊?他心裡盤算的是魚,大概是那種滿是大蒜的魚羹,而且是只有法國廚子用新鮮的地中海魚才做得道地的那種。當然囉,他說,唯一有可能吃到這種東西的地方,自然得是一處俯瞰大海的飯店。

在普羅旺斯我們住的這一區裏,美景搭配美食的組合,絕對不少——俯瞰山際、河流、山泉、村落廣場、葡萄園、河谷地的餐廳,比比皆是——這裡幾乎是任何景色應有盡有,就是少了個海景。要吃魚羹,最近的一處聖殿坐落於馬賽,遠在六十哩之外,而且碰上停車更是惡夢一場。就算這美食是個理直氣壯的藉口,這路途也未免太遠了吧。我們懇求菲利克斯三思。

他那時正對著面前一堆各色各樣的乳酪埋頭沉思,聞言抬起頭來,露出滿臉笑容。距離啊,他說,不是問題。停車亦然。他把他的飛機帶來了。就停在亞維農機場,不過區區二十五分鐘的車程,隨時都可以載我們去要去的地方。這世界簡直就是我們的「盤中生蠔」(The world was our oyster,囊中之物)。或是龍蝦。甚至是魚羹。

第二天早上九點半的時候,我們人已經在亞維農機場了。規模小,不拘束;以前搭飛機還是件樂事的時候,飛機場就是這個樣子的。不必在長長的隊伍裏等著報到,沒有管家婆型的地勤人員把我們趕到出境大廳,不必枯候,沒有忙亂。飛機的正駕駛和副駕駛見過我們,便和我們一同慢慢踱到飛機旁。

這是一架商用噴射機,外表是奶油色,機艙內是幽靜的淡灰色。共有七席座位,套在鞣皮椅罩裏,還有個人音響,尾端郵票大小的廚房裏有咖啡和飲料。有點像協和式噴射機,但沒有一長串教你火冒三丈的連珠砲說明,強迫你收聽;座位裏伸腿的空間也比較寬敞。菲利克斯告訴我們,這架飛機每加一次油可飛四、五小時,這表示歐洲任何地方我們都到得了。結果,他那天正好要在午餐前到尼斯去辦事,所以,這處地中海邊的城市就成了我們的第一站。

我們一路南飛,到了海岸地區便左轉,而且盡量低飛,好讓我們能一路不斷將里維拉海灘的全景盡收眼底。菲利克斯一路都在查閱他的餐廳筆記,任我們飛過一座座在晨間陽光中燦爍斑斕的小城和港市。待我們瞧來。聖特羅佩(Saint-Tropez)有一家夏必秋(Le Chabichou),坎城的寇洛塞特(Croissette)路上有一家黃金棕櫚(Le Palme d』Or),若安樂松(Juan-les-Pins)有美堤(Belles Rives),安提布(Antibes)有奧伯治聖女(La Bonne Auberge)——他低聲咕噥,想到下面的那些大廚師可能在做何羹湯,就不禁嗯嗯哼哼陶醉其中。去這裡多好!去這裡多好!

飛機滑翔到了尼斯,我們在駕駛艙體驗了一次駕駛級的降落視野。飛機引擎甚至還沒完全熄火,就有一輛車駛過停機坪,準備接我們上車,載到候機室去。有關用餐的地點,也有了個決定。我們要去安提布岬(Cap d』Antibes),而且,為了不想之後還要在車陣裏打一場混仗才回得了尼斯,我們要在曼德琉(Mandelieu)上機;這是坎城市郊的一處小機場。

有個年輕人戴著教你看不透的漆黑太陽眼鏡,穿著名牌西裝,在候機室接我們,然後一路把我們恭送進一輛加長型賓士轎車裡面。菲利克斯自己先開溜,可能是去買一家銀行或一艘遊艇吧,要不兩者都買。他兩手一揮,把瑣事都摒擋開來。他說真正重要的,是我們得在午餐前為他買一點東西,一些他家廚房的補給品。帶著一張購物清單和那輛賓士轎車,我們便朝舊花市出發了。

通往花市的聖佛杭蘇瓦.保羅街(Rue St-Francois-de-Paule),以兩家饒有聲譽、令你食指大樂的商店出名;進了這兩家店,連雕像都會流口水。第一家是奧爾糕餅糖果屋(Patisserie et Confiserie Auer),賣的是巧克力、蛋糕、酥餅、還有果醬。第二家是橄欖油的小小王國,叫作阿齊亞力(Alziari)。

在奧爾招呼我們的女郎,看見菲利克斯潦草寫下來的項目,神色一凜,「這是位果醬的真行家」,她這樣說他,一邊包了一大包各色果醬,有克來門氏小柑橘、歐洲越橘、杏果、小酸橙、梅子和香瓜。這麼大一箱,我們可有運輸工具?當然有囉。菲利克斯先前就已經明說了,你若有架飛機可以把採購的東西載回家,你就可以買一大批東西。

我們過街到阿齊亞力去。這家店不大,而店裏高與天花板齊的不銹鋼大桶,把店面襯得更小;桶裏裝的都是第一榨的橄欖油;他們一秉高盧人裝腔作勢的傳統,形容這油為「特級處女油」。他們要我們先嚐一小茶匙,才決定要不要買。真是純若處子,新鮮可口。我們下了幾十公升的訂單;趁著他們在將橄欖油汲取出來,封入五公升一個的油罐內時,我們再接下去處理採購單上其他的東西:三公斤圓碩的黑橄欖,一打覆盆子糖漿,幾罐清淡、幾乎泛甜的油漬鯷魚,幾壺橄欖醬,幾包番紅花,幾桶薰衣草味的蜂蜜。等我們大功告成的時候,就多了兩大紙箱的東西出來,那賓士車的行李箱也開始像家塞得琳琅滿目的美食專賣店了。

菲利克斯在花市旁的一間酒吧內和我們會合,一起吃了一塊餡餅。他看起來心不在焉的,我問他是不是生意上出了什麼岔子。當然不是,他說了。只是在他來這裡的途中,看到了一些特別大、特別漂亮的海螫蝦,所以,現在拿不定主意午餐要吃些什麼。他去安提布岬的一路上,都在和他的腸胃商量該怎麼辦。

貝肯(Bacon)這家飯店,在一部腸胃聖經裏被封為海鮮餐廳中的勞斯萊斯,就矗立在一條窄窄的海岸公路上方,像個精心焙製的蛋奶酥。四面八方都是海景,餐廳裏的照明,是引進稀釋的太陽光。我們一行人走進餐廳裏時,菲利克斯搓著雙手,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鼻翼在嗅到烤魚、香草和大蒜的味道時,掀了幾下。「最棒的海鮮餐廳,」他說,「全都是這個味道。」

有對中年夫婦,女的披戴珠寶,男的披戴一抹大八字鬍,兩人潛心埋頭在一隻熱氣騰騰的砂鍋上。他們都戴著圍兜,一邊看著侍者把砂鍋內的東西盛到深碟裡面去,一邊在小圓吐司上塗抹一瓣瓣的生大蒜,然後再抹上一層厚厚的鐵銹色調味醬——這道煨魚最後就靠這胡椒大蒜醬,來提出那口辣勁兒。

主菜決定了。為了打入那場合的氣氛裏,我們開動時塞了一嘴的海鱸,魚身裹著薄薄一層義大利麵,還澆上了松露醬。搭配的白酒產自卡西斯(Cassis),距這裡只有幾公里遠。我們到這裡來走的距離,比菜單上的任何一樣東西都要遠。

我們的砂鍋來了,一起上來的還有配料和圍兜。侍者只用一支湯匙和一支叉子,就可以把魚切片,切得是又老練、又快。他若去當外科醫生,一定會賺大錢。他咕噥了一句,「請好好享用」,便留我們自己享用。我老是奇怪,怎麼最好吃的大餐,通常也是吃起來最邋遢的。花了二十分鐘和那些大蒜、胡椒大蒜醬,還有那濃稠、黏糊糊的湯汁攪和之後,我覺得我得洗個澡。

午餐拖到了兩小時,又再拖到快三小時;法國的午餐總是這樣,是一種壞習慣的產品。我開始擔心,是不是來得及趕到機場。菲利克斯又點了咖啡,朝椅背一靠。「你只要記得,」他說,「飛機只有在我們準備好要走的時候,才會開走。時間表由我們決定。喝一杯卡爾瓦多吧,別像觀光客一樣。」這兩樣我都遵命照做。真的很棒。

我們終於到了曼德琉機場,把那家美食專賣店裝進飛機後面。駕駛沒有一句責備的話。他們一直在作日光浴。我們起飛時,我心想,我可是一下就會習慣用這種文明、悠閒的方法,在歐洲各地飛來飛去的;既沒有時間的壓力,也沒有緊迫的煩惱去把航空旅遊的樂趣,弄成像是在交通尖峰時間搭乘地下鐵。

這件事啊,我問菲利克斯,難道是普通荷包的財力完全負擔不起的嗎?

這要看情況了,他說。舉例來看,從亞維農搭飛機到巴黎,花費是相當可觀的——油料和降落費用約在四萬八千法郎左右,摺合五千英鎊。但注意,他說,你這飛機在巴黎降落的地點,距離協和機起飛地點不過幾百碼,所以,你若急著上紐約市一趟,那才是最快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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