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扎,令人懷念的地方

申扎,是藏北高原上一個遙遠偏僻的小縣,四周被群山緊緊環抱,在河谷的高地上,散落著幾排平房,居住著幾十戶人家。如果沒有嚮導的話,外人是很難找到這裡的。

但凡來過此地的人,都會對申扎留下深深的印象。因為這裡的環境、人文、地貌都很獨特,是一塊神奇的處女地。

我們在藏北考察的初期,曾幾度在這裡休整。

一天下午,陽光融融,我坐在門前觀賞遠處波浪起伏的沙丘,那沙丘好似仰臥著的人體,呈露出極美的曲線。這時,一位姑娘走進我的視線。她不時回過頭來,向我們這裡張望。姑娘穿一身時髦的服裝,在這樣封閉的環境中,哪裡來這麼漂亮的姑娘呢?我心裡疑惑,因為從服飾和氣質上看,姑娘與這裡的環境和民俗都不諧調。後來,一連幾天,我又多次見到這位姑娘,原來她就住在我們前面的一間房子裡。在我們住房的後方,不遠處有個很小的公共廁所,姑娘每天要去廁所,必從我們門前經過,每次經過時,幾乎都要換一次新服裝。我想,那一定是穿給我們看的。

終於有一天,姑娘來到了我們的住房。起初顯得羞澀,不好意思說什麼,當她發現我們正在整理食物時,就大膽地詢問我們能否賣給她一點。我們商量一下,就按照內地的價格賣給她一些水果罐頭和餅乾之類的食品。這時,我才有機會仔細打量這位姑娘。她的面部輪廓稜角分明,是漂亮的藏族姑娘特有的一種臉型。姑娘的個子不高,一雙眼睛大而有神,一頭烏髮如瀑布般披落肩頭,這種髮式,只有在內地的大城市才能見到,服裝也是內地大城市最新流行的。她的普通話說得還算標準。不一會兒,幾名年輕的考察隊員就和姑娘熱烈地交談起來。

原來姑娘是拉薩人,三年前她考入了北京民族學院,今年剛剛由北京畢業分配到申扎這個無人區邊緣的小縣做文書工作。言談中我們感到,姑娘沒有振奮的心情,對生活和前途要求不高。她說:「如果幾年後我能調回那曲工作,就很滿足了。」聽著姑娘的自述,我感到悵然。幸運之神曾讓她在首都北京開了眼界,學到了知識,見了世面。而命運卻又把她拋到了這荒涼的小縣城。我開始懷疑起這裡有多少文書工作要姑娘來做……

逗留申扎的一段時間,我把所帶來的書籍全看完了。我想問姑娘借幾本書,便來到了她的住處。她住的房子是用土坯壘成的,外間是一個小廚房,大約有四平方米,光線暗淡,裡間比較寬敞,陽光透過窗戶照亮了講究整潔的住室,姑娘剪貼的彩色畫報貼滿牆壁,顯得五彩繽紛,女主人身居其中,好似一位高貴的公主。

姑娘搬出所有的書來讓我挑選,我選了幾本期刊。交談中,姑娘聽出了我的北京口音,又證實我是北京人後,談話的內容也就多了起來。

後來,那姑娘又到我們的住地來過幾次。

當我給她還書的時候,距我們出發的時間已經很近了。她收下書,拿出錄音機真誠地留我聽音樂。聽著優美動人抒情的音樂,我的感情波瀾起伏,我想我當時的心境,也和這位姑娘一樣,遠離了家鄉、親人,遠離了朋友和同事,在無人區裡長期過著艱苦的野外生活,一聽到音樂,心情就會難以平靜……

我們住地的西面,翻過一座沙崗,有一個大湖,水色深藍,當地人告訴我們水裡有水怪,不能靠近。附近的人只要一提起大湖,就有點毛骨悚然,所以大湖附近一直沒有人居住,牧民連牛羊都不讓接近大湖。聽說前幾年這裡來了幾名駐軍戰士,劃著橡皮船去了大湖,結果連人帶船都不見了。對這樣的傳說,我們不完全相信,因為按照科學的解釋,大湖底下可能有泉水和暗流,形成了漩渦,湖上的大風也能將船掀翻,再有,淡水湖時間長了沒人打撈,可能有很大的魚。

出發的前一天,我準備最後一次看看充滿神秘的大湖,順便拍些照片。申扎這地方天黑得很晚,晚上十點鐘天還是亮的。吃過晚飯八點鐘左右,我帶著照相器材去了大湖。傍晚的大湖充滿了神秘感。我坐在沙崗上,居高臨下,看無數條之字形的小溪把大湖包圍,逆光的水面泛著銀光,天空潔淨得一絲雲沒有。漸漸地,接近湖面的天空開始泛紅。我把相機支在架子上,靜靜等待著落日的降臨。

就在這時,我偶然一轉身,看到有一個人向這邊走來。很快我就認出來了,是我們住地前的那位姑娘。今天她頭上圍著一條方格子紗巾,順光看去,紗巾很耀眼,姑娘的全身也被落日的餘暉所照亮,她背後的沙丘更是金燦燦的,將姑娘融進大地金色的波濤之中。

姑娘上了沙崗,逕直向我走來,略帶喘氣的對我說:「我們這裡,一天中只有這個時候可以出來走走。要不然臉都曬壞了,還要起皮。」我知道,這是高原上強烈紫外線的作用。難怪我們到這裡後白天很少見到人,大家都在房子裡消磨時光,只有我不顧這些,每天不管什麼時間都出來到處的拍照片。

沉默了一會兒,姑娘看我支起的照相機,重新打量我一下,隨意說:「聽說你是隨隊的記者,不是考察隊員。」這幾天我雖然多次和這位姑娘接觸,卻從未暴露過自己的職業身份,每次都是以考察隊員的面目出現的,我想這樣可能更利於工作。不料我的真實身份到底還是被姑娘弄清了。她說:「我有個姐夫,在北京電影製片廠工作,是個攝影師,已經拍了好幾部電影了。」談了一會兒話,我的思緒始終沒有離開大湖,我把大湖有水怪的事告訴了她,姑娘非常吃驚,說她從未聽說過此事。我望著姑娘驚懼的樣子,後悔不該把這事告訴她,於是立即轉換語氣,快活的說,河裡的魚很多,你們可以想辦法捕撈一些,改善一下生活。姑娘告訴我,這裡人是不吃魚的。

很快,太陽像個巨大的火球,滾進了大湖,融化了,天空和湖面一片通紅。當太陽收起它最後一束光芒後,天空暗了下來,拍完了照片,姑娘還在望著大湖出神,不知她是在欣賞這高原奇特的景色,還是在思索著什麼?

在我們返回住地的路上,她誠摯地邀請我晚上到她的宿舍去玩,我不假思索就答應了。

來到她的宿舍,不知是我太敏感,還是事情的本身就是如此,我覺得那姑娘神情異乎往日,她低著頭,臉紅了,幸好,這種氣氛很快得到轉變。她又一如既往,坦然自若的招呼我,而且比前兩次更熱情了。無意中,我們的話題扯到了家庭生活上,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沉默良久,才緩緩地告訴我,她的阿爸不久前去世了。她說她阿爸很好,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說著說著,她流下了眼淚。艱苦的環境,孤獨的生活,使我眼前的這位姑娘變得這麼孱弱,可憐。看著她那淒楚的樣子,我一時竟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安慰她。我心想,她內心世界一定非常孤獨,也許,她到申扎後,還從未把阿爸的事情告訴過任何人。

我們又談了一些愉快開心的事兒,她再次說道,她的最大願望是盡快調回那曲工作,人就是這樣,往往想得很多,經過一番磨難後,就變得現實了。我想,她在北京上大學時,一定有過不少的幻想。而眼下申扎的條件實在太差,沒有什麼文化生活,找不到電影院,一種愁緒在我心中油然而生,不禁替這位姑娘擔心,她今後的生活將如何度過?

如果命運不曾讓她在北京接受現代教育,見了大世面,也許她在這裡會永遠安心地生活下去,可現在就不同了,真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呀!

這天晚上,我們一直談到了很晚,後來,當我不得不告訴她,明天一早我們就要走了。聽到這消息,姑娘又沉默了,她當然知道我們是一定要走的,但沒想到會這麼快,這麼突然。她一直低著頭,眼睛濕潤了:「明天早晨我送你好嗎?」不知怎麼的,聽到這話,我突然有點害怕起來,後悔這幾天的接觸,不該為這不幸的姑娘增加新的創傷。我告訴她,不用送我,因為我們起得很早……

第二天,為了趕路,我們依然像過去那樣,天不亮就出發了。這時,我看到姑娘的小窗戶亮著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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