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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確實是一個讓人鼻酸的場景,幾乎和其餘的一樣打動我;但另外那個場景是醜陋的,充滿恐怖,那輛車裡面裝了十六、七具屍體,有些裹著亞麻布壽衣,有些裹著毯子,有些則與赤身裸體無異,或者說是那樣的鬆鬆垮垮,以至於從車上被拋出來時,他們披掛著的東西,從他們身上掉落下來,他們便全然赤裸地仆倒在其他人中間;但這種事情對於他們是算不得什麼了,或者說這種不體面對於別人才是重要的,眼看他們全都死掉了,胡亂堆在一起要被塞進人類的共同墓穴里,正如我們會那樣叫它,因為這裡沒有做出區分,只是讓窮人和富人混合在一起;不存在別的下葬途徑,也不可能會有的,因為像眼下這樣一場災禍中倒下的人,其數量之大,棺材是裝不下的。

有個傳聞是當作那些下葬人的醜聞來報道的,說是只要有什麼屍體交給他們的話,按照我們當時的說法是體面地包紮好的,用纏繞的裹屍布從頭到腳捆紮起來,而有些確實是那樣做的,而且多半是用了上好的亞麻布;我是說,有傳聞報道說,那些下葬人壞得很,居然在車子里將他們剝光,然後把他們渾身赤裸著運到墳地上去:可由於我無法輕易相信,基督徒當中也有人做出那樣卑鄙下流的事情,而且是在這樣一個充滿恐怖的時期,我也就只好把它當作是有待確定的事情來講一下了。

還有不計其數的故事四下里流傳,說那些照顧病人的護理員的殘忍行徑和做法,他們讓那些他們照顧的人在病中加快滅亡:但是這個我會在適當的地方再多講一些的。

這個場景確實讓我震驚,幾乎將我壓倒,我便走開了,心裡痛苦萬分,滿是讓人苦惱的念頭,諸如此類我無法描述;就在我走出教堂,來到街上朝我自己家裡走去的時候,我看見另一輛車,點著火炬,有個更夫走在前面,從這條路另一側的布徹街的哈羅衚衕出來,而且在我看來,滿滿當當裝著屍體,又是沿街徑直朝著教堂駛去;我站了一會兒,可我沒有胃口再回去,把這相同的慘淡場景再看一遍,於是我便徑直回家去,在家裡我只能心懷感激地思忖我所冒的這場風險,相信我沒有受到傷害;正如事實上我並沒有受到傷害那樣。

這會兒那位可憐的不幸紳士的悲哀又浮現在我腦海,而事實上我只能在沉思默想的時候簌簌落淚,說不定比他本人流的淚還要多呢;可是他的狀況那樣沉重地壓在我心頭,弄得我怎麼都拗不過自己,非得要再次出門踏上街道,走到皮埃酒館,決計去打探他的下落。

這個時候是凌晨一點鐘了,而那位可憐的紳士卻還在那兒;實際上,那個屋子裡的人都認識他,已經款待了他,還通宵把他留在那兒,不管是否有被他傳染上病的危險,雖說這個人看上去本身倒是極為健康的。

我是帶著惋惜的心情注意到這家酒館的;那些人彬彬有禮,殷勤謙恭,是夠親切厚道的那類人,而且到了這個時候都還一直讓他們的店門敞開,繼續做買賣,雖說是不像從前那樣人氣很旺了;但有一幫可惡的傢伙卻利用他們的房子,在這整個恐怖盛行期間,每晚都在那個地方聚會,恣意揮霍作樂,吆五喝六,正如這些人平時通常所做的那樣,而且確實是弄到了那樣一種讓人討厭的地步,就連這家店的男主人和女主人都始而替他們尷尬,繼而對他們害怕了。

他們一般都是坐在臨街的那個房間里,由於他們總是逗留得很晚,因此每當運屍車穿過街道盡頭而來,進入杭茨迪奇,這一幕從酒館窗口是看得見的;他們一聽到那敲鐘聲,便會時常推開窗戶,向外朝它們張望;隨著車子一路向前行駛,他們經常會從街上或者從他們的窗口,聽見人們悲悼哀嘆,這個時候他們就會對他們發出粗魯不敬的嘲弄和譏笑,要是他們聽到那些可憐人呼喚上帝憐憫他們,正如那些時候許多人通常沿著街道經過時會做的那樣,他們尤其會這樣。

如上所述,把那位可憐的紳士帶進這屋子,那種噼里啪啦的響動讓這些紳士覺得有點兒心煩,他們起初是生氣,繼而對這家屋子的主人怒不可遏,竟允許那樣一個傢伙,正如他們那樣稱呼他,從墳墓里弄出來帶進他們的屋子;可得到的答覆是,那個人是鄰居,而且他是健康的,只不過是被家庭的災難壓倒了,等等之類,他們便將憤怒化為奚落,取笑那個人,還取笑他為了老婆和孩子傷心;譏笑他沒有勇氣跳進那個大坑,照他們那種譏笑的說法是,沒有勇氣和他們一道上天堂去,另外還說了些非常不敬,甚至是褻瀆神明的話。

我回到這座屋子的時候,他們正在干著這種缺德的勾當,而照我看來,儘管那個人靜靜地坐著,一言不發,鬱鬱寡歡,而且他們的污辱無法打消他的哀傷,可他還是對他們說的話感到既悲哀又生氣:為此,我輕聲責備了他們,因為對他們的德性是太過熟悉了,而且本人對他們當中的兩個人也並非不了解。

他們即刻用惡言惡語和罵人話攻擊我,質問我說,這樣一個時候,那麼多更正派的人都被送進了教堂墓地,我從墳墓里跑出來做什麼?為什麼我不待在家裡,對著來接我的運屍車禱告呢?等等之類。

這些人的粗魯不敬確實是讓我感到驚愕,雖說他們那樣對待我絲毫沒有讓我亂了方寸;而我耐住性子不發脾氣;我告訴他們說,雖說我對他們,或是對世上任何用不正當手段譴責我的人不屑一顧,可我還是承認,在上帝這場可怕的審判中,許多比我好的人都被一舉掃蕩,被送進了墳墓:然而直截了當地回答他們的問題,真情實況就是,承蒙那至高的上帝憐憫,我得以存活下來,而他的名字,他們用了可惡的謾罵和詛咒,枉費心機地加以褻瀆和稱引;而我相信我得以存活下來,除了其恩惠所賜的其他目的,特別還在於我會來斥責他們的大膽妄為,竟以如此這般的方式行事,特別是,像在眼下這樣一個糟糕的時候;斥責他們的譏笑和嘲弄,對一位正派的紳士,而且是對一位鄰居,因為他們有些人是認識他的,他們看到他被哀傷壓倒,由於那些幸虧是由上帝給他家庭所造成的破壞。

我無法確切地回想起那種刁蠻可憎的挖苦,他們以此來回敬我所說的那番話,看來是弄得讓人惹怒起來,我一點兒都不怕對他們不客氣;那種污言穢語,謾罵詛咒,還有傷天害理的言詞,擱在那一天的那個時候,就算是街頭最低劣和最平常的人也不會使用,這些,即便是我能記得起來,我也是一句都不會寫進這篇記錄;(因為除了像這樣一些鐵石心腸的傢伙,就是天底下壞透頂的人,對於頃刻之間可以這樣除滅他們的那隻萬能的手,心裏面還是有些懼怕的。)

而他們所有惡毒的語言中最為惡毒的是,他們不怕褻瀆上帝,用無神論的口氣說話;對我把瘟疫叫做上帝之手發出揶揄,嘲弄甚至笑話「審判」這個詞,好像神意與招致這樣一場慘絕人寰的打擊並無關涉;而當人們看到運屍車將死者的屍體拉走時,他們召喚上帝,全都成了狂信、荒謬和魯莽輕率了。

我給了他們一些答覆,諸如此類我認為是妥當的話,但我發現那些話根本就沒有制止住他們那種可惡的言談,倒是讓他們罵得更凶了,而這實在是讓我心裡充滿了恐懼,還有一種憤怒,然後我就離開了,就像我告訴他們的那樣,免得降臨這整個城市的那隻審判之手將其復仇發揚光大,對他們,還有他們身旁的一切予以打擊。

他們用了最大的輕蔑頂住所有的申斥,盡其可能對我發出最厲害的嘲弄,對於我向他們佈道,正如他們所稱呼的那樣,報之以他們所能想到的所有下流粗野的譏笑,而這確實,讓我悲哀,而不是讓我生氣;於是我,儘管他們那樣百般侮辱我,可是心裏面,我並沒有和他們對罵。

這之後的三四天里,他們繼續這種惡劣的行徑,繼續嘲弄和譏笑所有那些顯示其自身的虔誠或嚴肅的人,或者是無論如何稍微帶點兒那種意識的人,就是上帝對我們發出可怕審判的那種意識,而我得知,他們以同樣的方式,公然藐視那些善人,儘管是有傳染病的危險,那些善人卻還是在教堂里聚會,做齋戒,禱告上帝勿對他們施以重手。

我是說,他們繼續這種可惡的行徑有三到四天,我想是沒有再多了,這個時候他們當中有一個人,就是質問那個可憐的紳士從墳墓里跑出來做什麼的人,單單是他讓上天給擊中,染上了瘟疫,而且是以最為可怖的方式死去;總之,他們一個不剩地被送進了那個大坑,我上面提到過的大坑,在它還沒有被填得太滿之前,而這不超過兩周或兩周左右時間。

這些人犯有眾多驕奢淫逸的罪行,諸如此類讓人會覺得,在當時那樣一個我們遭遇到的人人恐懼的時期,人的本性每一念及就會為之戰慄;尤其是譏笑和嘲弄他們碰巧看到的每件事情,人們心懷虔誠的事情,特別是嘲笑他們狂熱地湧向公共膜拜場所,懇求上天施與憐憫,在這樣一個災難深重的時候;而這家他們用來聚會的酒館,看得見教堂的大門,他們便有了更特別的機會,以供他們無神論的猥褻快樂。

但是在這個偶發事件,我已經講述的事件發生之前,他們的這種狀況開始有點兒消退;由於眼下城裡這個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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