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八章 金盆洗手

張三爺是清末盜墓行里的老夫子,他一人掛三符,世上多稱其為張三鏈子,真名不詳,即便當初在昆崙山里任職,身子處在官面中,也僅用真姓,埋了實名。

可是張三爺的真實名諱,就連他的弟子家人也多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呢?只因他平生所為,皆是犯禁之舉,黑白兩道無不相熟,在綠林中也有他的字型大小。

而在民國以前,中國尚屬帝制,倘若犯了彌天大罪,就有可能誅連九族,一人犯事,他的親戚朋友都要跟著受牽連,所以綠林中人,向來不用真實姓名,只以字型大小、綽號相稱,即便有些人名滿期天下,但一直到死也只留綽號於世。

張三爺身上雖然積案累累,但他年輕時曾受過咸豐皇帝的封賞,更兼世情嫻熟,用倒斗得來的珍異古物結交了無數王公,官吏捕役根本不敢動他,所以門下黨徒極眾,家財不計其數,五湖四海的豪傑都願與他結交。

有一年張三爺萌生退意,他了身知命,厭倦了俗世間的營生,打算歸隱山林、安度餘生,於是廣散請柬,邀請各地的朋友們來張宅赴宴。

既是在黑道里混,就離不開控制著南七北六一十三省的卸嶺響馬,當年是官匪一家,張三爺自然也要入伙,這回明面上的金盆洗手,是拔常勝山的香頭。

當時卸嶺群盜勢力衰退,許多人並不知道三爺就是摸金校尉張三鏈子,再加上當時的那任盜魁雖然身份較高,但聲望遠遠不及張三爺,所以他這舉動,鬧得比盜魁撤伙的動靜還大,是當時綠林中的一件盛事。

那些個江湖後進,誰不想開開眼界?及到陰曆六月十五,果然賓客盈門,齊聚一堂,所到之輩,無不是江洋大盜、綠林響馬,桌椅從正堂排至大門,邊廊兩廂里也都擠滿了人,好多輩分低的人,都只能在邊上站著,沒地方入坐。

排好了坐次輩分,先要開設香堂,叩過祖師武聖真君,動起拔香大禮。其實這也就是走個過場,但俗禮總歸是不能免了,更不敢怠慢輕視,眼瞅著天上的月亮圓了,星星也差不多都出齊了,便請出卸嶺盜魁端坐正堂神位之下,兩邊司儀抬了一口香爐在堂前,裡面插點了十九柱大香,插香的陣法是前三後四,左五右六,當中間插一柱獨香。

一通鑼鼓過後,行禮在即,觀禮的各路黑道人物頓時鴉雀無聲,這時由張三爺走出來,在盜魁面前行半跪之禮。當時的綠林道是入伙易、拔香難,一般人根本不敢拔香,普通的盜伙想洗手不幹了,除非是親爹娘或老婆孩子出了大事,家裡的主事者不得不回去,這才敢提金盆洗手的事,舵把子派人一查確實是這麼回事,才能讓他拔香,否則殺無赦。雖然張三爺身份不同,可還是免不了這套過場,先要在盜魁面前陳述拔香的理由。

張三爺先稟明拔香撤伙的緣由,無非是說如今舊病纏身,又有妻兒老小牽連,難以再做殺人越貨之舉,還望祖師爺和舵把子高抬貴手,容弟子全身而退。

盜魁聽罷趕緊將張三爺扶起,賠笑道:「恭喜三哥金盆洗手,急流勇退難能可貴。世上黑白兩道哪一邊都是水深火熱,能熬到這一天可真太不容易了,有道是——風雲常際會,聚散總無期,拔香撤伙,義氣留存。」

於是張三爺在盜魁的陪同下來至堂前,到香爐邊站定了,念動拔香頌子:「滿天星宿布四方,常勝高山在當中;流落江湖數十載,多蒙眾兄來照看;今日小弟要離去,肯請眾兄多寬容;小弟回去養老娘,還和眾兄命相連;來兵來將弟傳報,有火有水弟通風;下有黃土上有天,弟和眾兄一線牽;鐵鎚碎牙口不開,鋼刀剜膽心不變;小弟虛言有一句,五雷擊頂家難全;遙祝魁星聚金光,常勝香火蓋崑崙,替天行道永流傳。」

綠林道上無論是誰拔香,都要念這篇頌讚詞,說自己家有老母要奉養,是取「百善孝當先」的由頭,無論攔著人家做什麼,縱是有天大的借口,也不可能攔著人家盡孝道。雖然三爺自幼孤苦無父無母,可仍是要按原文念頌,絲毫不能更改,而且念頌的過程中,更不能有一字口誤差失,也不能中途停下來想詞兒,否則即被視為心中有愧、意圖不軌,周圍的群盜將會立刻上前亂刃相加,將念頌讚者剁為肉醬。

全篇頌讚詞共有一十九句,每念一句,便拔一炷大香,等張三爺的頌詞都念畢了,爐里的香也就拔完了。這時舵把子立刻對他拱手抱拳稱喜:「三哥好走,什麼時候想家了,再回來喝杯水酒。」到這就算是成了禮,從此以後,張三爺與綠林道的俗務再無瓜葛。四周眾人同時上前道賀,宅院外大放鞭炮,鼓樂鳴動,下人隨即開上席來,一時間水陸橫陳,杯幌交錯,賓主俱歡。

席間群盜推杯換盞,有人就提議:「今天是張三爺拔香撤伙的大日子,各路豪傑雲集,席上又全是美酒佳肴,好不痛快,奈何沒東西下酒,這叫狂飲寡歡,難以盡興,咱們綠林道上多是粗魯漢子、鬚眉丈夫,也不能效仿文人墨客來行酒令,這又如何是好?小子斗膽,不妨請各位高人在席間當眾講述平生得意經歷,說到奇異、勇武,或常人所不能及處,吾輩當各飲一大碗以贊之。」

群盜轟然稱妙,張三爺本是隨性的人,他心知肚明,這是大夥想趁機聽聽自己當年的事情,正趕上今天高興,哪裡還能有什麼推辭,於是就在席間講了出來。不過張三爺掛符摸金,都是私底下的勾當,不願在大庭廣眾面前吐露,只是掐頭去尾,給眾人說了幾段平生涉歷的奇險。

張三爺本是名門之後,家敗後自幼流落鄉野,少年時參與破獲了幾件奇案,在江南平寇成名,後來又做了軍官,同太平軍作過戰,也剿過捻子,並跟隨左大人鎮壓過新疆叛亂,平生久經沙場,多臨戰陣,一生奇遇數不勝數。

三爺的事迹,隨便哪一段講出來,那都是「說開來星月無光彩,道破了江河水倒流」,聽得眾人如痴如醉。他講過之後,便按照輩分資歷,依次請其餘幾位前輩述說自家蹤跡,群盜縱橫南北,往來萬里,除了殺人放火,更做過不少卸嶺倒斗的大事。他們的經歷也多有聳人聽聞之處,綠林中的人更喜歡賣弄這些豪傑事物,真是說者眉飛色舞,聽者神魂顛倒,席間也不知放翻了多少空酒罈子,這頓酒酣暢淋漓,從天黑直喝到轉日天光大亮,方才大醉而散。

等把黑白兩道上的事情都打點利索了,足足過了一月有餘,張三爺這才帶著親眷回了老家,他還要在祖師爺神位面前摘符封金,以後都不打算再做摸金校尉了。

世上僅存在三枚摸金古符,是代代相傳之物,按成規古例,不掛符不能倒斗。張三爺有一兒一女,並且有四個弟子,除了女兒不算之外,加起來總共是師兄弟五人。張氏一門都是風水高手,當世有資格掛符之人,不外乎就是張三爺和他的這伙門人弟子,往多了說,也遠遠不足十人,但真符只有三枚,究竟把摸金符傳給誰,還得費上一番腦筋。

張三爺這四個弟子,個個都有過人之處,一是日後在無苦寺出家的了塵長老,當年的了塵長老尚未剃度,在綠林中不留真名,無人知道其俗家名姓。此人自幼做過飛檐走壁的通天大盜,人送綽號「飛天欻觬」,偷取豪宅大戶從不失手,翻高頭的輕功極是了得,尋龍訣和分金定穴之術盡得張三爺傳授。他火熱似火,好管天下不平事,常有濟世救人之心。

另一個便是金算盤,商賈世家出身,懂得奇門銷器兒,為人精明油滑,難得的是立心正直,只是自視過高,不將常人放在眼內,一架純金打造的算盤從不離手,算盤珠和框子上刻滿了天干地支之數。他這算盤不是用來算賬的,而是專以演算五行數術,占測八門方位,他和張三爺早年相識,交情不凡,半是師徒半是朋友。

第三個是陰陽眼孫國輔,本是世家子弟,只因生下來就有陰陽眼,自幼「目能見鬼」,所以被攆出家門,流落四方,後來被張三爺遇到,收做了徒弟。此人宅心仁厚,滿腹經綸,一派道學心思,換句話說就是比較傳統守舊,雖然學了滿身本事,卻不願做倒斗取利的勾當,也從不參與綠林中分贓聚義的舉動,所以他無論到哪都用真名實姓。

最後一個老幺兒,是張三爺收的關門弟子,有個綽號喚作鐵磨頭,滿身橫練兒的硬功夫,曾落草為寇,又入過捻子,以前殺人無數,只是張三爺說他的脾氣稟性,極像自己早年間的一個兄弟,念他手段高強,為人誠實,才將他收入門下。

這天張三爺把弟子兒孫喚至堂前,把三枚古符放在一個玉盤中,告訴眾人擇日不如撞日,今天就要傳下摸金符,天下沒有不散之筵席,不論是拿到符還是沒拿到符的,從今天起都要自立門戶,各憑本事到外邊闖蕩去了。可有一條,學了摸金校尉的尋龍訣和分金定穴,卻不掛摸金符的人去倒斗的,一次兩次也許能僥倖撿條命回來,但壞了古例,早晚躲不過要命的大劫數,你們要是不聽師傅這番話,等有朝一日死到臨頭之時,可別怪為師沒說清楚。

門人弟子們都知張三爺聰鑒蓋世,說出來的話無有不中,自然不敢不遵,一齊上前拜倒,都說:「三枚摸金古符傳給誰,全憑師傅做主,弟子們再無二言。」

張三爺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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