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靈魂升天的儀式】  《定日——神界與凡間的分水嶺》

翻越嘉措拉山,只是隔了一個晚上,它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一夜飄飄大雪,千山萬嶺銀裝素裹。遠處的天空,陰沉沉壓到了雪坡上,視線裡,除了銀白的雪原,就是灰冷的天體。

道路十分泥濘,如同走在江南的水田裡,幾次差一點車就陷進去了,輪子不停地在稀泥裡打滑,車尾擺來擺去,若非走慣了這種路的司機,這一段路別想開過去。

索多開著車,逢泥過泥,逢水過水,他的膽量也許一部分來自於歸家心切。出來這麼久了,經歷了這麼多,只有二三天的路程就可以到家了,索多的情緒也變了,兩眼直鉤鉤盯著前方,彷彿他的家隨時都可能出現似的。

山坡上、一輛東風大貨車停在路邊,車廂、踏板都積了一層厚厚的積雪。司機還沒睡醒。衝上海拔五千二百二十米的山頂,一群藏民向我們兜售蘑菇。我們下車照相,個個凍得縮成一團。

下山了,路邊一頂小帳篷,帳篷邊橫倒著兩部變速自行車,這兩位勇敢的外國旅行者,也許正在兩人世界溫存著呢。雪花為他們這一夜添了不少浪漫情調。也許,他們早就累得不行了,一夜酣睡,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發生了什麼。第二天鑽出帳篷,才發現大地皆白,一片安謐。

無人打擾他們,只有我們的車從帳篷邊疾駛而過。

昨天從珠峰下來,天完全黑了,我們才趕到定日。路邊的珠峰賓館已經住得滿滿的,大多是外國人。在珠峰的遊客只有寥寥的十幾人,到了這裡怎麼冒出這麼多人呢?面對這些比我還來得遙遠的「鬼佬」,我替他們感到遺憾。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只是站在絨布寺的峽谷裡,遠遠地眺望了一下這座世界最高峰,相對於他們,我為自己感到驕傲。

在珠峰賓館,人們全然沒有了珠峰腳下那種冷峻的表情,人人喜笑顏開,熙熙攘攘,像參加什麼婚禮大典一樣。已經回到了俗世的地界,需要的只是物質上的吃喝,這裡是人間的氣象。

定日大概就是精神與物質、神界與凡間的一道分界線吧。久違的吃的場面同樣令我動容。

又碰到胖子和那群姑娘,他們也剛從珠峰下來,跟我們一樣找不到住的地方。我們一起到路邊的小旅館找住處。

晚上,胖子來推我們的房門。西藏人不鎖門的,也沒有安裝門閂,門一推就開。他想搭我們的車走。

胖子是深圳人,在拉薩專門組織廣東遊客遊西藏。這批遊客就是他組織的,原計劃去阿里,走到二十二道班,路斷了。遊客中也有人出現嚴重的高原反應,一時生命垂危。他們只得原路返回,有高原反應的回了拉薩,其餘的來了珠峰。阿里去不成了,遊客都已交了錢,提出去其他地方玩的要求理所當然,胖子卻想一走了之,丟下他們不管,我們當然拒絕了他。

《暴雨襲捲高原》

第二天,大家一起同行。路上,他們的東風車幾次陷進泥裡,拖了後腿,被我們遠遠地甩在後面。然而,正當我們一路向前,直撲拉孜時,沒想到一股泥石流也把我們給擋住了。這時候我們才知道,自從我們離開拉薩後,除阿里和羌塘草原外,高原連續下了半個多月的暴雨,一時河水猛漲,幾乎所有的道路橋涵都被沖毀,像今年長江、松花江遭遇百年罕見洪災一樣,西藏也同時受到了洪水的無情衝擊,許多地區災害嚴重。駐藏部隊參加了抗洪搶險,一位戰士壯烈犧牲。這一切,我們聞所未聞,我們與外界隔絕了。

自出拉薩,我們只在獅泉河看到過一次電視,這些大災難的新聞是到了日喀則才得知的。這時,一場轟轟烈烈的全國人民為災區捐款的活動正在開展。我的家鄉湖南嶽陽屈原行政區正是水災最嚴重的地區。當我在日喀則得知這一情況時,急得寢食難安,卻又一籌莫展。

一九九八年的夏天,中國人經歷了一場百年難遇的洪災的考驗。

我的老家所處的位置,原為洞庭湖東岸,五十年代末的圍湖造田運動中,這一片原是淺湖沼澤的地區被人為地築堤圍垸,建成了一個農場。於是,人們總是生活在洪水災害的惡夢之中。這幾年,洪水兇猛。去年的大洪水,家家把屋內家什搬了個空,堤垸卻奇蹟般地保住了,沒有垮下來。但人的精神卻垮了。民間一時謠言四起,說明年洪水比今年更大。我父親就說,即使淹了,以後也堅決不搬家了,沒想到不幸而被言中,到了今年夏天,滔滔洪水果真以前所未有的氣勢又捲土重來。

面對大自然的無窮威力,人類終於屈服了。圍湖造田,嚴重妨礙了洞庭湖對長江水的蓄洪洩洪能力;大量的砍伐森林,又使災情進一步加劇,人們與自然對抗的結果,終於付出了生命的慘重代價。痛定思痛,我們不得不與自然重新達成妥協——退田還湖、封閉林場。

如今,長江上游的四川省已經禁止林場伐樹了。鄱陽湖正在退田還湖,洞庭湖也正在醞釀毀垸還湖的計劃。

我由此想到藏民對於自然的態度與感情。他們崇拜土地,高山湖泊永遠如神靈一樣受到他們的敬仰。這種對於大自然的敬畏情感,不只是產生了泛神的苯教,找到了精神的皈依,也使藏民族找到了與自然相處的方法,他們從不破壞自然、對抗自然,一直保持著人類最初對於土地的有限索取,世界和諧、平衡,大地上才永遠牧歌悠然。

前面路段被泥石流沖毀了。它是從一條山溝突然衝下來的,山腳下的公路立即被沖得無影無蹤。走在我們前面的一輛貨車和一台豐田吉普試圖衝過去,結果雙雙陷入泥淖。貨車只有車廂露在外面,車廂以下全部陷入淤泥。司機放棄了任何努力。小車陷到了輪胎頂,一幫人挖的挖,推的推,反而越弄越陷得深了。

我們趕到後,泥石流已經停止了,只有一股股黑水仍在一攤石子上汩汩地流著。我們全下了車,光C因為腳踝受傷,留在車上。索多發動車子,他不願等,要碰碰運氣。

衝過去的希望實在太渺茫了。索多選擇好路線後,小車一陣狂吼,索多加大油門,一踩離合器,小車便箭一樣往前衝去。到了泥石灘上,車子就難使上勁了,變成了慢動作。只要輪子在往前走,就不會有大問題,怕的是車輪打滑,只要一打滑輪子就會下沉。索多專揀石頭多的地方走,幾十米寬的灘塗,他居然成功地衝過去了!

輪到我和光A、光B過泥石流了。我和光A繞到山上,一條一條水溝跳,也跨過去了。光B沒這個耐心,乾脆脫了鞋,挽了褲腳,就從車子碾過的地方,深一腳淺一腳踩了過去。

我和光A在山上轉,下不了山坡。光A嘗試斜著下去,前腳一滑,仰天一跤,身子就往下滑。幸好我反應快,一手抓住他的衣領,他才沒有滾下山去。

索多的車走了還不到一百米,峽谷中的河水又斜衝過來,把路基都衝跑了。河流之上,是個山坡,要過去,就得在山坡上挖出一條路來。

對面停了一長串車,已經有人在挖路了。開路者有喇嘛、士兵、牧民、公安,遊客和「鬼佬」,可謂一個國際聯合陣線。高原上的車,都備有鐵鍬,這時都派上用場了。有鍬的鏟土,無鍬的撿石頭,大家都幹得熱火朝天。只有司機們在山坡上蹲成一排,一邊抽煙一邊看大家勞動。

大約一個小時,路快修通了,一個矮個頭小夥子站在山坡上吹起了薩克斯風,把大家的目光都吸了過去。樂聲一起,大家更是興高采烈,熱熱鬧鬧的勞動場面帶給我們的不是苦而是歡樂。工地上瀰漫著只有節日才有的愉快氣氛。大家素不相識,勞動中彼此如同老友。

當第一台車開過去時,人群爆發出一片喝采聲。掌聲、薩克斯迷人的旋律和嘩嘩的水聲,使這個時刻有了妙不可言的情調。

這樣的場面,在內地簡直不可設想,那完全是相反的情景:人們垂頭喪氣、怨聲載道,急得團團轉。快節奏的生活把人們弄得失去了應有的耐心。學會把困境當成享樂,看來,西藏在不知不覺間改變著遊客的人生態度。

索多把車也開過來了,我們又快速上路。路途上,不是公路被洪水沖掉了大半邊,就是橋被沖斷,車要繞到河灘下,從水裡趟過。有一段路,落了許多大石頭,都是山崖上砸下來的,道班的人正在清理,又有兩處坍方,堵了一長串車,道班搶修了半天後,讓小車先過去。

就這樣走走停停,趕到日喀則時已經是黃昏了。儘管我們未遇到洪水、未經歷暴雨,一路由洪水肆虐所留下的破敗殘局,已經讓我們領受了那份驚駭。

《隨黑夜降臨的魔幻世界》

睡在日喀則桑珠孜賓館,半夜被人吵醒,一看錶已是深夜一點多了,胖子他們剛剛趕到,餓得正在沖快食麵吃。又一次相會,胖子約我們凌晨去看天葬。

大約五點,胖子來敲門,我們早已醒了。天還是黑乎乎的,窗外有一絲昏暗的燈光。晚上下了一陣小雨,空氣清涼又潮濕。大家起床時都躡手躡腳,彷彿去幹一件什麼神秘的事情。

我們確實是去關注一個生命的終結,看藏族人對於死亡的宗教詮釋。死的神秘,幾乎每個國家和民族都會作出自己的解釋。高原上的死亡與我們內地的死亡不是同一碼事了。到底什麼是死亡呢?無數的宗教和哲學正是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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