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聖徒們的宇宙中心】  《寂寞的巴爾兵站》

從土林中爬出來,重又回到現實中的大草原上,我們像離開了一個剛才還在面前,此刻卻顯得異常遙遠的世界。它突然地出現又突然地消失,視野裡只有平坦的草地和喜馬拉雅、岡底斯山脈。札達和它的土林就像根本不曾存在似的,我甚至連它消失的方向都找不到了。

前路依然是神秘的。正因為不知有什麼出現,人們才有了冒險的熱情。幻想與現實總是旅遊者漫長旅途中不斷交替出現、相互印證的兩樣東西,它是一種樂趣。我不知道自己還要翻一個龍拉大板。不知道一些在我之前到過的人,把它描繪得極其恐怖。這是我從後來的一些旅遊書中看到的。我過這個山時,連它的名字都不清楚,扎西也沒有把它當一回事,甚至都懶得告訴一聲。

山路很平坦,只是覺得越來越冷。我已經沒有什麼高山反應了。按札達約四千米的海拔一路往上行,大約估計著海拔高度可能是五千米左右,或者更高一些。

一陣小雨過後,陰沉的天空就開始向山谷拋灑冰雹,密密麻麻的冰雹使山谷、路面、坡地一片雪白。有一輛卡車十分艱難地從對面山坡下來,輪子在泥濘裡不時打滑。扎西停車,猶豫一陣後,便掉轉方向往山溝雪地裡衝,衝過了一條小溪,從另一面山坡爬上了公路。他插了一個捷徑後,開始爬山。

在山上轉了很久。高山上開了一種碩大美麗的花。山頭巖石顏色五彩紛呈宛若童話世界。危險是在下山時遇到的。一段懸崖,路面極窄,山崖都是由鬆散的小石子和黃泥混雜而成的,極易坍方。我們提心吊膽開過去。一處坍方,輪子都挨到了崖邊,慶幸的是,我們衝過去了。

在巴爾兵站吃午飯已是下午兩點多鐘了。我們計劃今天趕到神山。兵站指導員傅衛東是個熱情的人,他以近乎哀求的口吻要我們留下來。

這是阿里最高的兵站之一。兵站的戰士最難忍受的恐怕就是寂寞,它比高原反應更可怕。

指導員和連長帶我們去河裡抓魚。上午下過一場雨,河水猛漲,按理,他們應該知道魚是抓不到的,但是,他們依然興致勃勃帶著我們在半荒漠的草原上尋魚。

汽車轉來轉去,又過了兩條流水很急的河,才在一條小河邊停車。我們沿河邊草叢一路尋魚而行,清潔的河水連魚的影兒也沒見到,冒雨走了很長一段路後,無功而返。

扎西一個勁取笑我們:「晚上有魚吃囉!」「是煮湯還是紅燒?」「這個袋裝得下嗎?」他是不願我們留下來的,他唯一的目的是想在這裡加點油,既然目的已經達到,對我們留在這裡不走就十分不解了。

我們之所以留下來,是受到了這位指導員的蠱惑。他給我們申述了三條理由:一條是去河裡抓魚,第二條是打野兔,第三條是晚上與戰士們聯歡。魚是抓不到了,打野兔也打不成,指導員說,野兔身上帶有一種病菌,不能吃。最後一條就是晚上聯歡。

也許,一路上太過於寂寞了,我們對於聯歡仍興趣盎然。只是停下車後,覺得無事可幹,等待的時間過於漫長了。

為了使聯歡氣氛更濃一些,我們提出去買一隻羊,晚上與戰士們共進晚餐。指導員帶我們找到那戶唯一的藏民家,人家就是不賣。回到兵站,剩下來的就只有時間了,要一分一秒地花完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於是,我們擠在指導員的寢室裡唱歌,唱了《青藏高原》,又唱《北國之春》,一首接著一首,越唱越來勁。情緒一上來,時間就不知不覺被我們打發了。

吃過晚飯,正當我們滿懷著希望時,卻只看到三四個戰士,他們像沒這麼一回事一樣,吃了飯就懶洋洋地躲到房子裡看電視去了。看來,聯歡也是個空頭支票,我們自己樂了一回自己。這多少讓我們有點失望。

在巴爾兵站的那一晚,特別覺得頭輕腳重,像在漫遊太空。我們都到傅衛東房間聽他說當兵的故事。他是經過大難的人,汽車兵出身的他,幾次死裡逃生。他跑新藏線跑了八年。這條路不是雪崩就是泥石流,誰遇上重則喪命,輕則不是凍傷就是餓出胃病。在這條世界上海拔最高的、人煙稀少的路上,就是車壞了,也有被活活凍死、餓死的危險。傅衛東的戰友有凍掉耳朵的,凍壞手指的,有的在雪崩中犧牲。有一次,三個司機沒檢修車就匆匆上路,結果半路拋錨,又忘了帶零件。第二天遇到雪崩,三個人死裡逃生,從雪地裡爬了回來,結果挨了批評。六七十年代,從這條路由新疆的葉城上崑崙,常常是一邊修路一邊走,有時走了半個月,才走出二三百公里,這對人的忍耐力是個殘酷的考驗。

到了巴爾兵站,傅衛東結束了汽車兵的生涯,沒那麼險和苦了,但寂寞又隨之而來。冬天一到,兵站就沒人來了。大雪把兵營都埋了。留守的戰士從這時候開始就得與時間展開一場白刃戰了。他們一天一天撕著掛曆,一天接一天鑽被窩,有時偶爾飛來幾隻麻雀,戰士們也要高興一陣,大半年時間就是這樣苦熬過去的。當夏天聽到第一輛汽車開近的聲音時,他們如同茫茫黑夜看到了曙光,忍不住流下熱淚。

巴爾兵站的連長有一個愛好,他喜歡擺弄照相機,面對這片空曠的高原,他天天拍的是雲,他把高原各種各樣的雲都拍了下來。他以權威的口吻說:「沒有一朵雲是相同的。」

在這個夏末秋初的美好季節,看著來來往往的汽車和營房裡收拾得整整齊齊的空房,留我們住上一晚當然順理成章。

據說,離巴爾兵站不遠還有一個世外桃源一樣的地方。那裡海拔很低,四面都被高山圍困。傅衛東說,那裡春天還有桃花盛開,但那裡的戰士幾乎見不到外人,他們更苦。

這一夜,傅衛東滔滔不絕的傾訴,讓我懂得了我們這一群匆匆過客對於他的重要,他們實在是太寂寞了。當我們從他房間走出來時,清冷的高原月已滑過了中天。

《扎達布熱的裸浴》

扎達布熱是扎西主動帶我們去的。第二天上午,我們經過一個叫門上的煤礦,豐田車往右一拐,大約跑了二十分鐘,扎達布熱就到了。

扎達布熱留給我最大的印象就是堆砌在山谷裡的圓形和直線形的瑪尼堆,它是我在高原見過的最巨大的瑪尼堆。若不是知道它的來歷,我甚至會懷疑它是外星人幹的。那直線的瑪尼堆像一道堤壩,足有上千米長,它上面的每塊石片都刻滿了經文。

這個由熔巖形成的色彩斑斕的充滿了喜氣洋洋氣氛的山,見不到人居住的痕跡,是個荒山野嶺。這些石片都是信徒們從遠方背過來的!

我在小小的主廟前,見到兩個遠道而來的藏民,他們頗像古代的信使,抵達驛站後,翻身下馬,把馬匹拴於寺廟前的木樁上,取下行囊,就往廟前的臺階上走。他們去向佛像燒香、叩拜。

一群又一群上了年紀的朝拜者,更多是步行而來的。他們在這裡轉瑪尼堆,像是一群游手好閒無所事事的農夫。因為悠閒,生活又是另一種情調,只有藏民能超然於這個快節奏競爭激烈的世界,以自己獨特的方式生存著。那種不浮不躁讓人欣羨。

在信徒們的眼裡,大地萬物有靈。佛教是典型的泛神論,巨大的瑪尼堆就是他們對於大地、天空和宇宙幻想的產物,是靈魂竊語的地方。扎達布熱被佛教徒想像成了神山崗仁波齊的衣領。

山下,有一個噴湧而出的硫磺味很濃的溫泉。它流經的山坡冒出團團霧氣。還是在獅泉河洗的澡,我顧不得體面,泡在溫泉裡享受了一下大自然難得的恩賜。高原溫暖的太陽、熱氣騰騰的噴泉,第一次讓我感受到了在自然中赤裸的愉悅。它是我放達和超脫後的心情最真誠的表露。面見神山,我無意中進行了浴身,我將以一個潔淨的身子去面對這座高原最神聖的雪山。

《教徒們心中的神山》

神山崗仁波齊在左前方出現。我們還在長途奔波的單調乏味中昏昏欲睡,扎西輕聲說:「神山到了。」

就是這個令英國人愛倫在格爾木連聲抱憾的山(他因故不能來),令千萬里之外的信徒朝思暮想的山,令傳說如同雲團飄向四面八方的山,她就在我的面前出現了。沒有半點預兆,沒有半點排場,在我還未有充足的思想準備時,她平平常常就立在那裡,以至我懷疑扎西是不是在開玩笑。

如果說艱苦的阿里之行,札達是一個人文奇蹟的話,那麼,神山就算得上是一個自然的奇蹟!只是這自然奇蹟的出現是如此平凡,爾後又是如此神奇,一步步讓人震撼。最初,她多少讓人有一點失望,只是這失望中又夾帶了一份莫名的激動。

崗仁波齊沒有連綿的雪峰,只有單峰孤立。山峰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雪,像一朵尚未開放的蓮花,又似大地母親的一個豐滿乳房,其外形近似於標準的幾何形體,在她的下面,平庸的山體拱衛在她的周圍,構成了一排連綿不絕的山脈。我們就在山脈下平坦的草原上,仰視她被雲團繚繞,時隱時現永難呈現全部的尊容。

崗仁波齊海拔高度只有六千七百一十四米,它由水平向的岡底斯礫巖構成,是西藏少有的構造變動微弱的始新世地層。她的周圍有著群峰爭雄的塔式和古城堡式的山嶺。

我的想像中,神山在兩大山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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