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札達——時間的守望者】  《札達——無聲的召喚》

札達,位於獅泉河鎮南約三百公里處,坐落於喜馬拉雅山脈與岡底斯山脈之間的峽谷地帶。那裡,不但有土林的奇異地貌,還有一個神秘消失的古格王朝,它給世人留下了一個千古謎團。

從獅泉河鎮去札達,要翻越岡底斯山脈,過一條大河噶爾藏布,穿越迷魂陣似的土林峽谷,此行是阿里境內最危險的地段。

過噶爾藏布遇到了一台油罐車。面對又寬又急的雪水,扎西、索多和那位油罐車司機都不敢冒冒失失過去。油罐車司機在這一帶來來回回跑得多,他偵察一番水情後,猶豫了一陣,就爬上了駕駛室,他發動車子,一踩油門,奮不顧身衝向了激流。

水慢慢淹了上來,輪子在一點一點下沉,直到全部被水淹沒。汽車速度明顯慢下來了。大家眼睛發直,緊緊盯著它。

車子在往前移動著,輪子又一點一點地開始浮出水面,嘩嘩的水從車廂內流了出來。經河水沖刷過的膠輪又黑又亮。它終於衝上了對岸沙灘。

輪到我們了。油罐車的成功無疑給予了我們極大的信心。扎西、索多又看了看水面,分析了一番水情,就叫我們上車,一部接一部向河中衝去。水淹到了門邊,滲進了車廂,扎西全神貫注。這時候極有可能熄火,大家心情格外緊張。我看到奔流不息的河水就在窗邊翻起波浪,我覺得自己是在一條船上而不是在一台車內。

車終於渡過了中心地帶,水慢慢往下沉去,車廂內的積水又從門縫裡漏了出去,水聲嘩嘩作響——我們衝上了岸!

翻岡底斯山時,突然在山腳下出現了一個村莊,一條清清亮亮的溪水從山坡流了下來,它走的不是一條河床,而是我們走的車道。我們就沿著這道溪進入了一條深溝。

車還未在之字形的上山道爬到山頂,突然,一聲爆炸聲,我被驚得從座位上彈了起來。原來,扎西的打火機因為氣壓突降爆炸了。

翻上海拔六千米的山頂,但見萬山俯首,雲和山巒直湧天際,罡風浩蕩,大地渾黃一片,好不蒼茫。

從一片積雪下到一條峽谷,再翻上一座山巔,才進入平原地帶。下山的路最險,由鬆散石子形成的斜坡直瀉谷底,像是一個巨大的谷堆。公路就在這樣自然坍落的石子坡上劃起了「之」字,那是令人心悸的場面。

三個小時翻越了兩座山,我們進入札達的土地。

左側,岡底斯黃褐色的石子山高高隆起在草原上;右側,頭戴雪帽的藍色喜馬拉雅山脈橫貫西天;中間,一馬平川的草地,像一條巨大的河床,從南到北,無遮無攔。岡底斯山伸下來的一條條深而寬大的山溝不斷地攔截、切斷這片草原。我們斜著進入溝底河床,又斜著爬上溝坡。正是這些水溝衝向平原深處,參與了土林的塑造。

《這裡曾經是特拉斯海》

距今八千萬年的白堊紀,這裡還是一片汪洋大海。塔里木盆地是亞洲大陸的海岸。這個名叫特拉斯海的古地中海,與印度洋板塊上的喜馬拉雅相距兩千至三千公里之遙。也就是這個時期,印度洋的海底開始擴張,印度洋板塊以每年平均五點五厘米的速度向北漂移,推動古地中海洋殼沿雅魯藏布江——印度河一線古海溝向亞洲大陸下俯衝。

到距今三千萬年的第三紀漸新世,印度洋板塊與亞洲板塊相撞。

在印度洋板塊向北漂移與亞歐板塊碰撞的過程中,北部受到剛性的塔里木和柴達木地塊的阻擋,導致青藏地區地殼大規模縮短,印度洋板塊俯衝插入亞洲大陸之下。於是,一場轟轟烈烈的造山運動開始了。

大海漸漸消失,陸地呈現。一個一個大湖和一片一片的森林相繼出現在這片新大陸。

大陸不斷上升著。西藏高原只是在近二百萬年左右的時間內,從海拔一千米的高度達到了現在的海拔四千七百米的高度。

每個地質時期它隆升的速度並不均勻,在距今兩百萬年前的早更新世時期,它上升了一千米;在距今一百萬年前的中更新世時期又上升了一千米;但從晚更新世以來的僅十餘萬年,它卻上升了一千五百米以上,平均每年升高十毫米,其中,從距今一萬年前起,它上升的速度加快,平均每年上升七十毫米,一萬年就上升了七百米。現在,它仍處在快速上升的時期。

森林出現了,又消失了。如今草原植被也在向高寒荒漠草原和荒漠過渡。相連的湖泊在一個個退縮。外流湖泊成為了內流湖泊,並向鹽湖發展,有的趨於乾枯。沼澤退化。藏南日喀則河谷開始出現沙漠,阿里獅泉河一帶已經沙漠化了。山峰一個個進入了冰雪世界。這就是著名的地球板塊漂移說。西藏高原,人們確實發現了海洋化石、煤礦。在傳說中,人們會告訴你,現在的荒漠草原過去曾經是茂密的森林。

根據西藏劇烈的地殼變化,甚至有人大膽地提出:人類的起源就在這片高原上——青藏高原強烈隆升造成了特殊的生態環境變化,迫使猿類改變生活習性,逐步向人類過渡。這又是一個假說。這一切都給這塊高原留下了重重謎團。

西藏高原是如此年輕,如果把地球的歷史比作一年的時間,西藏高原的隆起只是除夕之夜新年鐘聲即將敲響的最後八分半鐘內完成的。

它之年輕,在我走遍西藏東南西北的旅行中,處處可見它極不穩定的山體,還未來得及風化的切斷、扭曲的巖層擦痕。那些山大都是鬆散的石塊堆砌而成,用不了多久,它們又會是另外一種模樣。

喜馬拉雅山脈是地球上最高而又最年輕的山系。「喜馬拉雅」一詞來自梵文,「喜馬」意為雪,「拉雅」意為家鄉。它全長二千四百公里,寬約二百至三百公里,主脊山峰平均海拔六千二百米,其中海拔超過七千米的山峰就有五十多座。最高峰珠穆朗瑪雄踞地球之巔,萬山之首,海拔高達八千八百四十八點一三米。

岡底斯山和與之相呼應的念青唐古拉山,是西藏南、北部的分界線,也是西藏外流河與內流河的分界線。「岡底斯」藏語意為「眾水之源」或「眾山之根」。西藏最著名的神山崗仁波齊就在它的山系中,放射出神秘的雪光。

在喜馬拉雅與岡底斯這兩道著名的山脈之間的西端平原上,發育了土林。而它一百萬年前還只是一個大湖。而今,從岡底斯山下來,進入這個遼闊的地帶,我們看到了一副活生生的時間切片,截面深度是一百萬年。

《土林——凝固的時空隧道》

汽車一個右轉彎,鑽進平原上的一條土溝。這是一條極普通的小土溝,誰也想不到會有什麼奇蹟發生。儘管來西藏之前,我看過了有關土林的文章和照片,但千百種想像裡,沒有一個是像我面前這樣的:土林把它形成的過程一點一滴展示,它的不斷的累積,一點點的改變,慢慢的成形,突然的輝煌一片,在一個小時裡就全部展現了、暴露了、打開了!

先是土溝越來越深,溝坡越來越陡,小草慢慢失蹤了,土坡出現了水流的痕跡和溝縫。漸漸地,裂縫越來越多,越來越密,山坡不知是越來越高,還是我們越走越低。兩大山脈消失了,天空只有狹長的一條,我們像被誰騙進了一條衚衕,這是一條歲月的地質的衚衕。

就這樣不知不覺進入了一個開闊的廂形峽谷,寬寬的底部,有乾河床從中衝出的溝。

地貌成形了,那個時間的巨匠開始工作了。

他先豎向把一個個古怪的圓柱體排列成行,有的砍頭削尾,有的一層壓著一層,有的突然鼓出來,像要衝出去,有的單個孤立,像天堂裡遺棄的保齡球。它們像佛塔,如希臘神廟石柱,似宮殿,若碉樓,有的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城堡,也許,留在裡面的灰燼還有餘溫。

這一定是由一雙有著痛感、會衰老會流血的手撫摸過的、雕鑿過的,這雙手雕鏤了百萬年後,突然撒手而去,把這片曾經是市井般喧鬧的地方最寶貴的東西——聲音——也帶走了。於是,土林欲說無言,欲訴無聲,只剩下一片死寂。那觸摸過它的手指留了生命的氣息,瀰漫於其間。

為了阻止這群有了靈魂的尤物四處移動,這個工匠點化他們之後,又在橫向一道道抖出繩索,捆綁它們,使它們彼此粘連,把它們疊羅漢一樣堆成絕壁,誰也動彈不得。

這是怎樣威武雄壯氣勢磅礴雕像的牆!鬼斧神工竟與現代的靈塔難以區分!我因此進入一個魔幻世界,誤入了一條凝固的時空隧道。

我想像只要越過這道高高的土林,我就能夠逃離這片引誘與壓迫,重新進入開闊的大草原。但是我錯了,當這條廂形峽谷與其他眾多的峽谷不斷會合、不斷交叉,以致不辨東西時,我這才明白:頭上平坦的只有天空了,土林主宰了這個世界!

土林,它是時間的傑作,反過來,又感天地泣鬼神地表現了時間和歲月的真實面容。

當高處的土林紅如赤炭,黃昏悄悄降臨到了這片奇異的大地。像過去曾經數萬年出現過的情景一樣,夕陽把四面宮殿塗得輝煌一片。那殘缺的、像戰火又像歲月摧毀過的殿宇就如失落的文明依然放射出她的光輝,時空不動聲色呈現出神聖又詭秘的力量。這一個特定的屬於我的黃昏就因此而非凡而瑰麗而攝入靈魂。撼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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