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阿里——離太陽最近的土地】  《措勤——藏語說的是一個大湖》

又見河流,又見湖泊,河中草灘野鴨成群,河洲之上,兩隻天鵝悠閒地漫步。措勤就在河流拐彎的地方出現了,小得如同內地的一個村莊。

這是進入阿里地區的第一個縣城。它與藏北那曲地區的文布辦事處相鄰,都是人煙極其稀落的草原地帶,汽車跑上一天,也難遇見一戶牧民。

這一帶的人不吃魚。措勤縣東面有一個大湖,名叫扎日南木錯,湖中的魚多得伸手就能撈。我們在城邊一個加油站加油,我問一位婦女為什麼不吃魚,她說:「害怕。」魚被他們視為神靈。

西藏其他地區並非不吃魚,在拉薩就有一種魚叫拉薩魚。高原魚一年才長一兩,拉薩魚一條大約幾兩重,卻要長幾年。牠全身雪白,無鱗,腥味很重,肉卻極滑嫩、鮮美,為吃拉薩魚,我們轉了兩天街,才在一家四川人開的小餐館預訂到。由此可見,拉薩吃魚的人也不多。後來,在藏東昌都地區八宿縣的邦達吃過一次魚,那是另一種高原魚,同樣肉嫩味鮮,各有其風味。

我對高原魚卻心存戒意。在青海湖鳥島,我吃過一條湟魚,牠是用鍋煮的,因為氣壓低,魚沒有熟透,但那時我太餓了,魚一上桌,我就一個人狼吞虎嚥起來。老闆說我一人準能吃一條,我也頗贊同他的意見,直到肚皮撐得圓鼓鼓的,一條魚還有差不多一半沒有下肚。我問老闆魚有多重,答曰:「三斤半。」「天!我上他的當了。」那天下午,我肚子就開始抗議了。回程的路上,我一路拉肚子,車半夜十二點才到西寧,也不知拉了多少次,人都快虛脫了。

措勤也叫縣城,確實讓我不能接受。它是我見過的最簡陋的縣城。它與村的區別就是多了一個電視轉播塔。

在它的周圍既沒有村莊,也沒有牧民。縣城的房屋都是泥坯壘的單層平頂房。全縣兩層高的樓房只有三棟。街道雖寬,卻跟草地沒區別,從東到西,長不過百米。全縣只有一所小學,上中學都得去千里之遙的獅泉河。

西邊山坡上,有一處塔群,塔下堆滿了刻著經文的石片。幾個老人在撥著念珠,誦著經文,繞塔轉圈。

一切都是靜靜的,只有群集的烏鴉在夕陽裡成群地飛起又落下,把嘶啞的叫聲播撒到無比寥寥的天地之間。

進城的草地上,不知為何搭了幾頂又大又漂亮的帳篷,藏民騎著馬飛奔著。是不是有賽馬會呢?我們無心去問。

扎西建議我們去扎日南木錯抓魚吃,他說,那個湖就在東邊那座山下,他曾在措勤待過很長一段時間,去過那個湖。

大家上車去湖邊,扎西卻找不到路,問了好幾個藏民才弄清。車開上一個坡,走上了一片開闊的草原,那座藍色的大山就在草地的盡頭。

豐田車像兩隻發怒的野獸,讓旋轉著的草原紛紛退避。扎西從方向盤上鬆開雙手,任車像野馬狂奔。他點上一根煙,猛吸一口,慢慢吐出煙霧。

這天,我們犯了一個錯誤,這位高原跑了二三十年車的扎西竟也會犯這樣的初級錯誤,在西藏,空氣太清爽了,能見度之好,上百公里遠的山都看得清清楚楚,像近在面前。我們常常看到湖岸就在眼前了,卻總是跑不近它。看到山,似乎徒步也走不了十幾分鐘,開車卻要開上幾十分鐘。這片空間是離奇怪異的,其距離也常常生長出幻覺來迷惑你。近的你以為遠,遠的又以為近,真真假假,讓人失去了對距離的把握,你不得不放棄對空間的感受和認識,不再去理睬什麼遠和近。

這天黃昏就是這樣,大家以為馬上就到湖邊了,扎西也口口聲聲湖不遠(他是不是記錯地方,把別的地方的湖當做了措勤的),那座山是這樣近,草地也不大,但跑了好久,山依然是那樣一點變化也沒有。草原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永無窮盡。

看看天色已晚,儘管湖中到處是魚群,我們也只好放棄。再一次迎著落日返回措勤。

晚上就在一口井邊做飯,吃我們自己帶的罐頭。

一群小學生把我們圍了起來,有的拿出筆和本子,讓我們簽名留念。這群學生漢語說得十分流利。

《深入藏北無人區》

措勤再向北,山低矮了,起伏的草原變得無邊無際了。

這是一塊更加神秘的地方,人類的足跡鮮有踏足這一領域的。巨大的號稱世界第三極的西藏,在這裡進入了它自己的極地。嚴酷的自然環境已不適應人類生存,這裡是屬於野黃羊、野犛牛、野馬、野羚羊、野驢、盤羊、巖羊和狼的世界。草原上的草極其稀薄,近看像荒漠,幾乎不見草,用手拔,不到一寸的如同松針一樣的草葉極富韌性,它帶出的根卻長達二三寸。草原只有當放眼遠望時,它才是綠色的,而近處的土地上都是白色的石子。

我們剛出措勤,地平線一側的山坡上,一條炫目的光帶像黃金一般閃著金光,它使整個草原變得明亮。

不久,藍得發黑的天空俯衝而下,重重撞擊在斜向天際的草原上。我們在綠色與藍色兩大純潔的板塊間深入,空間像數學中的數列一樣無窮無盡地在兩天色塊間拆開、展現,好似在衝刺世界之盡端。

這裡,連西藏人也極少來,拉薩人談起無人區,也像西半球的人談到世界屋脊一樣陌生而遙遠。由於高寒、荒涼、僻遠,舊時代這兒曾是「自由民」居住的地方,藏北有句老話:進了無人區,地方沒有名字,人不分身分地位。就是現在,哪怕你官再大,這裡的人也不會把你當一回事,更沒有彎腰吐舌之類的謙卑禮節,無人區之冷,則可用一句話來形容:吐一口痰,半空中就冰凍了,到了地下則成了一根冰柱。舊時藏政府有正式行文記錄:某日,一個藏兵領命前往北方察看,回來報告說,前面天和地已經連在一起(沉沉的藍天和上翹的大地確像粘連在一起),水用繩子捆在背上(人們喝水只有砸冰,將冰塊捆在背上,從湖邊背回去),火掛在腰帶中間(當地人生火用的是火鐮),叉子槍劃著天空嘁哩喀嚓響,已經到了天邊,再也不能往前走啦!

這一天,我們還是碰到了人,他們是高原上的原始部落。

一次是在一條淺谷裡。那時太陽升起不久,遠遠見一個帳篷,偎在一處低矮的山坡邊,一縷炊煙正徐徐升騰。白色帳篷後面有一大片羊群。

見著帳篷,尤其是看到了那一縷升向天空的炊煙,我激動不已。大家都下車,抓了相機去拍攝這個難得的景象。儘管我們踏在草地上的腳步很輕,帳篷裡的人還是聽到了動靜。在這無人地帶,腳步是唯一的聲音,即便如此輕微,仍大得足可使整個山谷都能聽見。

出來的是一個中年男人,他望著我們,那眼神是我從沒有見過的,既不好奇又不平常,既凝視著你,眼光又似乎游移,無法集中思想,它是內視的,有著一層獃獃的、迷惘的光。幾近黑色的臉,兩道僵硬的圓弧形的皺紋,從鼻翼兩邊彎向下巴,像木刻般不動。我分辨得出那是笑容,只是太模糊、太難辨別了。他一頭蓬亂的頭髮,兩條小辮子搭在胸前,一件用粗繩縫成的羔皮衣裹在身上,已經破爛得不成樣子,像一件爛棉絮,四處是洞和磨破的卷口。

他始終都是這個表情,像凝固冰凍了。他沒有說過一句話,連喉結都沒有動一下。身子直直站在那裡。也許見我們並沒惡意,他向我們走近了幾步,又以剛才直立的姿勢和凝固的表情面對著我們。

接著帳篷內又鑽出兩個一大一小的人來,小的大約十來歲,大的約二十歲。青年的笑容要生動一些。但他們都一言不發,只是看我們拍照。在我們所遇見過的牧民當中,從開始見面到我們離去,沒有說過一句話的恐怕只有這一次了。

帳篷的炊煙消失了。我沒有進帳篷看,不知裡面還有沒有女人,這三個男人又是什麼關係呢?如果是父子關係,那個青年與這個中年男人年齡相差太小。如果是兄弟關係呢,中年男人與那個小孩年齡又相隔太遠。語言的無法溝通,就連他們最表層的生活狀態我都無法瞭解。

第二次見到人是在抵達一個湖畔時,那是一群人,有老人、小孩和少女,附近找不到他們的住處,他們的身後是一個湖。

一個少女站在一個小土墩上,好奇地望著我們的車。她的臉十分古怪,一道道白粉把臉頰塗得滿滿的。

扎西說,可能是用牛奶塗的,用來美容扮靚的,難怪她見了我們,沒有任何迴避的意思。

部落的人,所有的生活資料幾乎都來自牛羊:吃生羊牛肉,喝牛羊奶,穿羊皮衣,羊毛鞋,住牛皮製成的帳篷。用牛毛編袋子,捻繩子。就連梳子也用野犛牛的舌頭,把它風乾,犛牛舌頭上的刺就成了天然的梳子了。不少人還不識數,計算羊群數量時,守在羊圈門口丟羊糞蛋,出來一隻丟一顆。若有人問他有多少隻羊,就兜一襟羊糞蛋讓人家去數。

西藏實行的是天葬,但在無人區,人死後,有的讓屍體丟在地上,任其腐爛。我見過路邊很多動物屍體,它們大都是凍死的。屍體上,有的地方露出了白骨,有的地方卻還有一層發綠的皮毛,像一塊破了的布包裹著一堆柴薪。

也許是因為無人區不具備天葬的條件吧,沒有鷹,又無天葬師。掘地又沒有工具。藏民認為,埋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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