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路上】  《我要去西藏》

「要去西藏」這個念頭不知始於何時,每每聽到或見到朋友從那片高原風塵僕僕下來,談起高原藏民的糌粑、犛牛和青稞酒,那裡的遼闊草原、千里雪山和佛教喇嘛寺,總給我一次次強烈的震撼,直撼得我心尖都顫顫的。儘管我一直沒有行動,然而,我從沒懷疑過自己去不了那裡。在內心裡,我總是安慰自己:時機還未到,啟程的那一天總會來的。

為了對西藏有一次全新的完全屬於自己的感動,我本能地拒絕了一切關於西藏的書。我不願那些枯燥的文字影響了我的觀感。然而,朋友們拍回來的照片和盛情之邀,我卻無法抗拒,西藏是絕對應與人共享的。就這樣,我漸漸對那片高原有了一點零星的瞭解和不得要領的想像。

也許是出於英雄情結,從那裡回來的人,總把高原反應,如缺氧、頭痛、呼吸困難等會誇到無限大,以致我出發時,還與朋友道了「永別」,我雖然是開玩笑的口吻,可心裡還真沒底,頗有一點「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壯。畢竟我的同事中,有從拉薩下飛機就住進醫院急救的,有去高原後患上終身不愈的怪病的。連我的好友都勸我慎重,去冒這個險值不值得。

我是講不出要去的理由的,卻有近乎盲目的堅決。

我就是這樣莽莽撞撞、迷迷糊糊上路的,我堅信自己能活著回來,儘管臨走之前,與家人一一道別,有時也會掠過一絲半點的不祥之感。也許,正是因為這一信念,在以後的歷險中,幾次命懸一線,我都表現出了超常的冷靜,好像死亡只是過一道門檻,太過平常。

事後,我對自己的這種冷靜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越想越覺得神奇,這不是我真正面對死亡的態度。也許,那時我根本就沒到自己會死,頭腦裡的意念十分單純,只是本能的驅使肢體做下一個動作,彷彿神示,我的所作所為似乎都與己無關。這真是奇妙的體驗,它竟有一種詩意。不像病床上的人,面對死亡時那樣陰鬱、驚恐和絕望。那裡是有一種死亡氣息瀰漫著的。

一九九八年七月十七日,就是這一天,我懷揣兩萬元現金,帶了二十筒柯達和富士彩卷,背上我那台尼康全手動相機,就上路了。

同行的張宇是第二次入藏,他把一切計劃都弄得十分周詳,還給我借了一個有一米多高的旅行袋。我把衣服、雨披、藥品、洗漱用具等統統往裡一塞,往身上一背,哈!背囊高出了我半個頭。從我的住處走下樓梯,柔軟的膠鞋踏在一級級臺階上,遠走天涯的感覺就像空氣一樣包圍了我。走在我身邊的女兒和妻子,彷彿離我遙遠了。從這一刻開始,我的心就已屬於高原了。

《火車上一次有趣的觀察》

去西藏是乘飛機還是坐火車,在去的方式上,我選擇了後者。我要親眼看著腳下的土地是怎樣由江南的河渠縱橫、綠草葳蕤,一變而成為中原的千里沃野、西部的黃土高坡,再到青海的荒涼戈壁,天地一步步由平原走向高原,一步步升向天空,其過程與目的地同樣重要。

我可以整日整夜坐在車窗邊,看風景的流動,看窗外的山川一點一滴的變化,看忽閃而過的村莊和無緣相識的人群,怎樣構就了大地上真實的生活圖畫。它是我所生活的世紀畫面。平日,我只是這個圖畫中的一個可以忽略不計的局部,像一座山中的一顆石子,在某一道山樑的某一條山溝裡,迎迓日出和送別日落,雖然也沐浴時間,卻是微不足道。

若把歷史稱為「縱」,把現實世界當做「橫」,縱橫世界,縱已不可追,只能讀讀史書、尋覓點遺跡,作適當彌補;而作為橫向的掃描——對同時代人的生存狀態的觀照,卻還是有機會的。

火車一開,我就打定主意:觀察和發現南北方民居和農作物變化的過程以及它們的分界線,展望亞洲腹地的地貌變化。我雖然不能瞭解人們的生活習俗與觀念,但卻可以走馬觀花瀏覽其生活環境,它們是交錯的、漸變的,還是真有那麼一條截然分開的線?這是我對付寂寞旅途的好辦法。

火車駛出廣州站,經過一個下午和一個晚上的奔馳,穿過了我熟悉的廣東、湖南。第二天天剛濛濛亮,一覺醒來,窗外仍是江南景色,稻田處處,水渠密佈,一個叫李新店的小站從窗外閃過。估計大概是河南駐馬店的某一個鎮。

小鎮佈局為東西向,與南北向的鐵路垂直相交。小鎮南面是稻田,過了一條小街,相隔一二百米遠,北面種的就是玉米、花生等旱作物了。其地勢比南面高,不見了那麼多反射天光的水面池塘,水稻與小麥在這裡進行了交接,水稻文化與小麥文化,也就是吃米飯的南方人與吃饅頭的北方人在此分開。也許,楚文化與中原文化,南方的八面玲瓏與北方的憨厚耿直,其分水嶺也莫不與這幾百米相關,這裡可以用涇渭分明來比照了,不知鄂方言與豫方言、豫劇與楚劇,是否也在這裡擺開了戰場,長期地進行拉鋸戰呢?

火車一閃而過,放眼是無際的大平原,玉米的綠舖到了天涯海角。

火車繼續匡隆匡隆往前奔馳。沒多久,房子挑簷消失了,北面窗子不再是一扇窗戶,它小得如同一個洞口,有的連洞也沒有了,民居在這裡發生了極大的變化,這也可以被視作南北方的分野,也許床與炕也在這裡交錯了。這裡,還有江南的梅雨季節嗎?還有桃花汛嗎?有清明時節雨紛紛嗎?這是乾燥的中原大地,即使在春天,土地也不會是濕漉漉一片,落一場雨,水迅即被土壤吸乾,留不下一窪一窪的水泊。就連風也少了一份濕潤,多了一份乾爽,冬天,凜冽的北風,在這遼闊的平原大地上瘋狂地肆虐著。鵝毛大雪,紛紛揚揚,給大地披上一層銀裝。靜悄悄的雪原,只有幾縷升起的炊煙,飄揚在視野裡。

下午,車過洛陽,只走了幾分鐘,平屋頂的四合院便呈現在車外。中原的大平原向黃土高坡轉變,只在幾里之間就完成了這一偉大的地貌交接。這大大出乎我的所料。大地捨棄了中間地帶,忽略了過渡階段,讓不同的地貌直接相連了。

我注意著這樣的對接:先是平闊的土地微微隆起或低陷,就像溝渠一樣自然;接著,幅度增大,一二里內就出現了一塊高一塊低的山地泥做的四合院便自然地出現並隱沒在高低錯落的山坡邊,農作物依然是玉米、花生和紅薯等,只有蘋果園漸漸多了起來。

南面,崤山次第隆起,先是泥土的山包,慢慢雜有石塊;山上樹木稀少。隨著山勢的陡峻,遠山顯得幽藍;而峽谷中也出現了溪水。這是西部山脈的特徵。

過三門峽市,終於看見了一孔標準的窯洞。半圓形拱門,上面貼了窗花;門洞嵌在一處平整豎直的黃土崖下。全村只有這一個窯洞,而下一個村莊就變成窯洞的世界了。

全村為何只有這一戶人家是窯洞呢?它就像一個異類侵入到這一群平屋頂的四合院中,卻落落大方,顯示著自己的與眾不同,放棄了與自己同類的唇齒相依。這戶人家的主人也許性格上就有那麼點剛直和血性吧,也許,什麼都沒有,只是很偶然很平常的一樁事?不得而知。

唱過那芮《黃土高坡》,再眺望這片黃土地,彷彿在眺望一首古老的民謠。

農家,總是在一塊高坡與一塊低地的落差間出現。頂是高坡上的平地,院是低處的地坪,沿兩邊斜下來的山坡是小道。當年毛澤東在延安,就是站在這樣的院子裡,聽陝北老鄉唱著民謠,一路走下坡來。他邀老鄉到他的院子裡來唱上一段。偉人們大抵創業時期都是能夠與平民百姓打成一片的。那時候,百姓們是從自己的感同身受中來熱愛領袖的。至於後來的造神運動,那完全是權力的惡性膨脹。

火車進入陝西,窯洞消失了。在這裡,大地又開始變得平展,黃河流域極目遠眺,一條條帶狀的樹林,一層疊著一層。其間籠著淡藍的薄霧,直延伸到若有若無的山影之中。由平屋頂四合院組成的村落散佈其中,萬頃良田縱橫交織,雞鳴聲與晚炊呈現一派蒼然古意。

這裡是黃河文明的發源地,讓人想起遙遠的先祖,想起起起伏伏我們民族的紛爭。歷史在這片土地裡行進得十分艱辛、緩慢。

遠處的秦嶺山脈,山勢雄偉,黃石上披著綠色植被,只有草,鮮見樹木,巍巍華山峭立一旁,傲視著腳下的皇天后土。

火車在深夜裡進入了甘肅,山勢越來越高,海拔開始急驟升起,列車明顯減速。

植被稀疏了,山坡地上一小丘一小丘枯黃的小麥,低矮而密集的玉米,青稞偶有出現。

房子只剩下一面坡了。半夜裡下起了雨,雨點打在疾駛的車窗上,打在冷冷的山坡上。車廂搖搖晃晃,就感覺這像是在某個遙遠的想像裡,似夢非夢,年代模糊。

蒼茫夜色中,不時閃過幾盞昏黃的燈光,照亮了黃泥巴的屋簷和一棵兩棵樹的主幹。高高山影與天合為一體,不知深淺就這樣似眠似寐,離了黃河又靠近黃河,一路晃到了蘭州。

專程去黃河鐵大橋看過黃河,緊接著下午又轉車去西寧。一路上念念不忘的還是看民居。

青海一面坡的房子出現了雕簷。先是支撐起坡頂進深的圓木在伸出牆邊時,露出了等距離排列的圓形,它被塗上了鮮艷的彩色。圓木上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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