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九、老化

去年年底我給一位香港朋友寫信,信裡有這樣兩段話:

「你們送了一份畫報給我,上面有些文章我拜讀了,有不同的看法,想寫出自己的意見,可是筆不聽我的手指揮,手又不聽我的腦筋指揮,始終寫不成一篇文章。現在還是靠藥物控制我的病,希望我能靜養一個時期,然後仔細思考,從容執筆,比較清楚地講出我的意見。有許多問題的確值得我們認真地想一想,譬如談到『五四』,有一位作者認為『五四』的『害處』是『全面打倒歷史傳統、徹底否定中國文化』。【註】我的看法正相反,『五四』的缺點恰恰是既未『全面打倒』,又不『徹底否定』(我們行的是『中庸之道』,好些人後來做了官,忘了革命。當時胡適吹捧的『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吳虞就是一個喜歡玩女人、鬧小旦、寫艷體詩的文人),所以封建文化的殘餘現在到處皆是。這些殘餘正是今天阻礙我們前進的絆腳石。「『文革』之所以做出這許多令人震驚的事情』(那位作者這樣說),正是從封建社會學來的,作為十年浩劫的受害者,我有深的體會。

「我們的確有歷史悠久的燦爛的文化,我們的祖先確實做過不少了不起的大事。但是今天的中國人決不能靠祖宗的遺產過日子。中國文學要如那位作者所說『在世界文學中……獨樹一幟』,還得靠我們作家的努力,掛起幾代祖傳的老店招牌有什麼用?」

【註】見《良友》一九八五年十一月號。

半年過去了,我的健康情況不見好轉,仍然無法寫較長的爭鳴文章,那麼我就談點感想吧。本來嘛,我並不想說服別人,我只想弄清一些是非,或者只是回顧自己八十年的道路,讓人知道我是怎樣走過來的,因為每當我回過頭去,腳印十分清楚,腳跡裡還有火星,即使在黑夜裡,星星的火也照亮那一條漫長的路,到了葉落歸根的時候,我的一切都會覆蓋在根上,化做泥土。我生下來是中國人,將來我死去仍然是中國人,我寫作就因為我是中國人,從沒有離開過我的「根」,要是沒有根,我就沒有自己的思想,我寫文章給誰看?誰理解我的感情?我說我是「五四」的兒子,我是「五四」的年輕英雄們所喚醒、所教育的一代人。誰也不能否認我是在祖國的土地上成長的。「五四」使我睜開了眼睛,使我有條件接受新思想、新文化,使我有勇氣一步一步離開我的老家,離開那個我稱為「專制的黑暗王國」的大家庭。到今天我仍然相信要是不離開那個老家,我早已憔悴地死去。我能夠活下去,能夠走出一條路,正因為我「拋棄」了中國文化,「拋棄」了歷史傳統。那篇文章的作者說有人「對於五四運動打倒中國文化、摧毀和拋棄中國文化,民族文化的『根』從此被切斷,認為是對中華民族有害無益的事情」。我在這裡只用了「拋棄」二字,我覺得已經夠大膽了。我們那一代人當時的理想也只是不在長輩的壓迫跟前低頭,再高一點也就是做自己命運的主人,頂高也不過是希望一覺醒來就見到自由、平等的新社會。我和年紀差不多的同學或同志們在一起暢談未來、暢談革命時,大家的思想更活躍些。可是似乎沒有人想到「打倒或摧毀中國文化」,更沒有人動手「切斷民族文化的根」。當時我們到處尋找的、我們迫切需要的是救國救民的道路。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國人民起來爭取生存,爭取獨立,爭取自由,爭取民主,爭取進步,首先要反對帝國主義,反對封建主義,反對軍閥割據。我生活在封建大家庭,我在私塾唸書,四書五經背得爛熟,每年農曆七月「至聖先師」孔子的生日我們還要磕頭行禮。可是我受不了四周那種腐朽的霉臭。我憎恨那一切落後的事物,三綱五常,「三寸金蓮」,男尊女卑,包辦婚姻,家長專制,年輕人看長輩的臉色過日子……在我的眼裡祖父是一個專制暴君。在我們的家裡一些人荒淫無恥,另一些人痛苦呻吟。我還記得我大哥含著淚向我訴苦,我發誓決不走他那樣的路。他盼望我「讀書做官,揚名顯親」,我卻賣文為生,靠讀者養活。我說過我控訴腐敗的封建社會制度,可是今天連封建文化的垃圾也還不曾給人打掃乾淨。我說過生活的激流永遠奔騰,我要摧毀封建家庭的堡壘。我後來發表了《激流三部曲》。而事實上我的祖父是被我五叔氣死的,我五叔不等他父親死去就設法花掉那些他認為自己有權分到的財產。我不但來不及對這個專制王國進行任何打擊,我甚至跪倒在祖父遺體面前,所以有人說這是小說《家》中的「敗筆」。請原諒,那時我不過是十五歲的孩子。縱然大言不慚,我也不敢說我那一代人一開始就有「打倒」和「摧毀」中國文化傳統的雄心壯志。至於我個人的經歷呢,我也只是撕毀過半本帶插圖的《烈女傳》,我當時說它是充滿血腥味的可怕的書。但要是平心靜氣地多想一想,我也不能說今天就沒有人把《烈女傳》看做女人的榜樣。明明還有人把女人當做私產,談戀愛不成功,就刀砍斧劈。連許多封建的糟粕都給保留了下來,居然還有人吵吵嚷嚷到處尋找失去的文化。有人認為「五四」運動「全面打倒歷史傳統、徹底否定中國文化」,使「我們數千年來屹立於世的主要支柱」從此失去,「整個民族……似乎再無立足之處。日常行事做人,也似乎喪失了準則。」

什麼準則?難道我們還要學歷代統治者的榜樣遵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倫常之道,過著幾千年稱王稱霸的沒有民主的日子?

什麼準則?難道我們還應該搞男女授受不親、宣傳三綱五常,裹小腳,討小老婆,多子多孫、光宗耀祖?

我不理解這種說法。我們的民族決不是因為「五四」而「再無立腳之處」。恰恰相反,因為通過「五四」接受了新思潮、新文化,中國人民才終於站了起來,建立了統一的社會主義的國家。沒有「五四」,哪裡有我們今天的一切?不論如何清高,真正的功過、是非總得弄個明白!?即使我毫無貢獻,提到「五四」我總是充滿感激之情。

我還記得當初如饑似渴地搶讀新文化書刊和同代的青年一起跟著「五四」運動的兩面大旗前進,那樣的興奮,那樣的熱情,那樣充滿信心!提倡「科學」,要求「民主」,幾代的青年為國家的獨立和人民的自由獻出了自己的熱血。固然關於「科學」我們在某些方面取得的成績不夠理想,而在有些地區愚昧無知和封建迷信的現象甚至相當普遍;至於「民主」,我們的祖先並沒有留下什麼遺產,儘管我們叫嚷了幾十年,我抓住童年的回憶尋根,順籐摸去,也只摸到那些「下跪、挨打、叩頭、謝恩」的場面,此外就是說不完的空話。我們找不到民主的傳統,因為我們就不曾有過這個傳統。「五四」的願望到今天並不曾完全實現,「五四」的目標到今天也沒有完全達到。但這決不是「五四」的錯。想不到今天我們中間還有人死死抱住那根腐朽的封建支柱,把幾千年的垃圾當做基石,在上面建造樓台、寶塔。他們四處尋根,還想用我們祖先傳下來的準則「行事、做人」。

我們究竟怎樣總結「五四」的教訓呢?為什麼做不到「完全」?為什麼做不到「徹底」?為什麼丟不開過去的傳統奮勇前進?為什麼不大量種樹摘取「科學」和「民主」的果實?我想來想去,始終無法避開這樣一個現實:老化。

我有很深的體會:老,並不值得驕傲,倒值得我們警惕。拿我個人來說,我有不少的雄心壯志,可是我沒有夠多的精力。我老了,擺老資格也沒有用,我必須向年輕人學習,或者讓位給年輕人。這是自然的規律。

那麼古老的民族就不需要新的血液嗎?

七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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