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八、三說端端

一九八二年一月我寫過一篇短文談我的外孫女端端。一九八五年五月我又寫了《再說端端》。我寫端端,也講了我對兒童教育的想法。第一篇文章發表後好像有兩份報刊先後轉載,我並沒有注意,可是有些熟人在晚報上看到端端寫「檢查」,說什麼「我深深體會到說謊是不好的事情」,覺得有趣,以後遇見端端就要問她讀過我的文章沒有。端端不喜歡看書,也沒有時間看書,我的《隨想錄》她一本也沒有翻過。不過她懂得寫檢查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聽見人提起我那篇文章就臉紅,偶爾還對我說:「下次把我寫得好一點吧。」她並不知道我還寫了第二篇。這一篇在《大公報》發表後,我那位在晚報當編輯的朋友又來信通知我晚報還想轉載關於端端的第二篇隨想,徵求我的同意。晚報發表我的文章,我當然願意,可是考慮了半天,我還是回信說:文章在晚報刊出,讀者很多,會使端端感到很大的壓力,她不願意我談她的缺點,那麼就請晚報不要轉載吧。

文章不見報,壓力似乎小一點,但是問題並沒有解決,也不會解決。一年多的時間又過去了,端端在小學畢業了。小學之後當然就是初中。今年孩子運氣好,減少一次考試,小學畢業由區裡考試,就根據這次的成績作為升入初中的標準。孩子的父母希望孩子升入重點中學,端端本人倒無所謂,不過考得好,她當然高興。為了準備考試,端端不能說是不努力。她常常五點半鍾就起床做作業複習功課,晚上也總是忙到八九點鐘。家裡的人都說她動作太慢,可能是這樣,但是我冷眼旁觀,覺得像這樣過日子實在「沒勁」。像端端這樣年紀,一星期總得有幾個小時跳跳蹦蹦,和兩三個小朋友一起談笑,才算是有了自己的童年。現在好像只是背著分數的沉重包袱在登山。不幸的是孩子放棄休息、放棄娛樂,辛辛苦苦,過了一年多,卻仍然不曾取得高的分數,看來升入重點中學是沒有指望了。考試成績公佈後孩子回家哭了一場,挨了媽媽一頓罵。正是吃中飯的時候,大家都有些掃興,做母親的照常放連珠炮,批評孩子不肯動腦筋,不愛看書,做功課做得慢,我們一家人似乎都同意我女兒的看法,只有我一個人有不同的意見。我想,進不了重點學校,做一個普通人也好,不論在中國或者其他大小國家,總是普通人佔多數,而且正因為有很多、很多的普通人,「重點」人才可以在上面發號施令。要想把工作做好,就得先把多數的普通人教育好,因為幹實事的是他們。孩子既然進不了重點學校,那麼規規矩矩地做一個普通人有什麼不好?!不過孩子的父母和其他長輩也有一些難處,因為一,據說有些非重點學校校風不好,擔心孩子染上不良習慣(「文革」以來這樣的事的確常見,我也不能閉上眼睛矢口否認。倘使沒有人來大抓一下,不良的校風也難改好。但是拿目前的條件來說,似乎連小抓都有困難。大家都明白要辦好學校必須有一批好的老師。平日不培養,到了需要時哪裡去找?)。二,孩子進非重點學校唸書,讓做父母的感到丟臉,雖然沒有人逼著寫「教子無方」的檢查,但想到自己在教育孩子身上不曾花費多少功夫總覺得慚愧。三,重點學校很合喜歡把人分為等級的社會的口味,分好等級把注意力集中在高等人身上,只要辦好少數重點學校就行了,不必去管非重點人的死活。他們可能是這樣錯誤地理解辦教育者的苦心,所以看見孩子的考分低進不了重點學校,就以為前途一片黑暗、萬事大吉了。

只有我一個人不像他們那樣悲觀,雖然在家裡我完全孤立,但是我相信社會主義的教育事業並不在於辦重點學校,正如它的教學方法也決不是灌輸和死記。你盡量地塞進來,我只好全吞下去,不管能不能消化;你照本本宣講,我只好拚命強記;你不教我用自己的腦子思考,因為我「腦子遲鈍」就拿那麼多的作業和功課來懲罰我,不讓我有試一下開動自己腦筋的念頭和時間,我也只好歎一口氣,丟開一切的希望,靠一碗大鍋飯混過這一生了。

這是我在設身處地替端端想,她本人可能另有想法。我這樣關心她,因為我想到自己的童年,她那些缺點我都有,我也是一個「頭腦遲鈍」、「竅開得慢」的孩子。倘使我晚生七十年,今天我也得在非重點的中學裡受填鴨式的教育吧。幸運的是我做孩子的時候並沒有那麼多的作業,那麼多的功課,我還有時間開動自己腦筋胡思亂想。不要輕視胡思亂想,思想有它自己的路,而且總是順著思路緩緩前進,只有多用自己腦子思考的人才有真正的是非,才有認真的探索和追求。為了這個,就需要用「開導」、「啟發」的方法教會孩子們經常開動腦筋獨立思考,順著思路自己解決問題,逐漸做到舉一反三、一通百通。自學成才的人不就是靠自己開動腦筋嗎?

大家都知道教育(首先是兒童教育)的重要。可是卻沒有人站出來說:「教育,甚至兒童教育也決不是:我替你思考,你只消吞下去、牢記住!」因為有這種想法的人確實很多。我年輕時候也是這樣主張:要是大家都聽一個人的話,照一個人的意見辦事,那麼一切都簡單化了;全國人民只有一個思想,一個主張,做起事來豈不是十分方便?其實這種想法並不聰明,全國人民要是只靠一個人動腦筋,一定想不出好主意。俗話說:「三個臭皮匠抵得上一個諸葛亮。」人民都懂得需要大家開動腦筋,為什麼還要把學校辦成培養「填鴨」的場所?

講過的話用不著再講了。但歷史對人是不會寬容的,輕視教育的人會受到懲罰。普及教育決不是單單製造大批只知唯唯諾諾、舉手、蓋章的人,即使再好的老師,也得重視學生的腦子。學生要肯動腦筋,會動腦筋,才有希望做到青出於藍,否則單靠灌輸和強記,那麼教出來的學生就會一代不如一代了。這是很明顯的事情。

但是老師也有老師的苦衷。人們的注意常常集中在考分上,集中在升學率上;人們都喜歡聽話的孩子。跳跳蹦蹦的孩子、愛動腦筋的孩子不一定聽話。要培養什麼樣的學生?老師們也得看上級,看家長,看社會,老師們也常常感到壓力。我想老師們也不一定願意多給學生佈置作業,作業多了,老師看起卷子來也很吃力。不過誰都願意教出更多的好學生,總想好好地幹啊。那麼怎麼幹呢?靠填鴨的方式總是不行的。老師也得開動腦筋啊!

所以人們常常談起「尊重老師」的風氣。這的確重要。辦成好的學校,培養好的學生,都要靠好的老師。不尊重老師,就辦不好學校。我年輕時候讀過義大利作家亞米契斯的小說《心》,最初是包天笑的改編本《馨兒就學記》,然後是夏丏尊的全譯本《愛的教育》。小說寫的是一個義大利市立小學三年級學生一年中的見聞。原書是過去很有名的兒童讀物。夏譯本的讀者很多,影響很大。小說描寫當時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有不少美化的成分。可是書中敘述師生間的感情和同學間的感情非常動人。我以為辦兒童教育,首先就應當在學校中培養尊師愛生、同學互助的感情。在一般情況下學生總是尊敬老師的。但是在「文革」時期我卻見到了完全不同、而且非常普遍的景象:學生們把老師當做仇敵。在那些日子裡學生毆打老師,批鬥老師,侮辱老師,讓許多善良的知識分子慘死在紅衛兵的拳打腳踢之下。我還記得那些十四五歲的男女學生強佔房子、設司令部、抄家打人搶東西的情景,我也沒有忘記一個初中學生拿著銅頭皮帶在作協分會後院裡打我追我的情景,都是在二十年前發生的事情!我們還會再有這樣的學生嗎?我們還會再有這樣的孩子嗎?

關於端端,我不想再寫什麼了。倘使三年後我還能執筆,我倒想寫寫她升入高中的事。這次動筆寫《三說》的時候,我絕未想到那些打死人不眨眼的小小紅司令,可是疑問自己出現了:填鴨式的教育怎麼會產生那些曇花一現的小小紅司令?

這是值得大家深思的問題。

七月二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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