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六、二十年前

近來天熱,不能工作,我常常坐在籐椅上苦思,腦子不肯休息,我卻奈何不得。

「文革」發動到現在整整二十年了。這是我後半生中一件大事,忘記不了,不能不讓它在腦子裡轉來轉去,因此這些天我滿腦子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前些時候我回憶了第二次住院初期的那一段生活,彷彿重溫舊夢,又像有人在我面前敲警鐘。舊夢也罷,警鐘也罷,總有一點隔岸觀火的感覺。不像刑場陪綁,渾身戰慄,人人自危,只求活命,為了保全自己,不惜出賣別人,出賣一切美好的事物。那種日子!那種生活!那種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真是一片黑暗,好像我在地獄裡服刑。我奇怪當時我喝了什麼樣的迷魂湯,會舉起雙手,高呼打倒自己,甘心認罪,讓人奪去我做人的權利。

我不是在講夢話,一九六六年我的確做過這樣的事情。迷魂湯在我身上起過十年的作用。在一九八三年它還想再一次把我引入夢境,但是用慣了的魔法已經失去迷魂的力量,我說:「我要睜大兩隻眼睛,看你怎樣捲土重來。」結果過去的還不是終於過去!我才懂得維護自己權利的人不會被神仙、皇帝和救世主吞掉,因為世界上並沒有神仙、皇帝和救世主。事情就是這樣:十歲以前我相信鬼,我害怕鬼,聽見人講鬼故事就想到人死後要經過十座閻王殿,受拷問,受苦刑,我嚇得不得了。不但自己害怕,別人還拿各種傳說和各樣圖畫來嚇唬我。那些時候我整天戰戰兢兢,抬不起頭,的確感到「沒勁」。後來不知道怎樣,我漸漸地看出來那些拿鬼故事嚇唬我的人自己並不信鬼,我的信仰也逐漸消失,終於完全消失。到十五歲的時候便可以說我完全不信鬼了,而且說也奇怪,從此連鬼影也看不見了。

今天回想起二十年前的舊事,我不能不產生一個疑問:「要是那個時候我沒有喝迷魂湯又怎麼樣?」我找到的回答是:倘使大家都未喝過迷魂湯,我們可以免掉一場空前的大災難;倘使只有少數幾個人清醒,我可能像葉以群、老舍、傅雷那樣走向悲劇的死亡。在「文革」受難者中我只提到三位亡友的名字,因為他們是在這次所謂「革命」中最先為他們所愛的社會交出生命的人,但是他們每一個都留下不少的作品,讓子孫後代懂得怎樣愛我們的國家和我們的人民。當時大家都像發了瘋一樣,看見一個熟人從高樓跳下,毫無同情,反而開會批鬥,高呼口號,用惡毒的言辭攻擊死者。再回顧我自己的言行。我出席了那次作家協會分會召開的批判大會。這年六月初我因參加亞非作家緊急會議,在北京等地待了兩個月,七月底才由杭州回到上海,八月初在上海送走外賓,然後回機關參加「運動」。

我在作協分會一向只是掛名,從不上班辦公,這次運動稱為「大革命」,來勢很猛,看形勢我也知道自己「在劫難逃」,因為全國作家大半靠邊,亞非客人在西湖活動三天,卻不見一位當地作家出來接待,幾位北京來的熟人在上海機場告別時都暗示不知什麼時候再見,連曹禺也是這樣。我看見他們上了飛機,忽然感到十分孤獨,我知道自己無路可走了,內心非常空虛。

解放後雖然學習不斷,運動不停,然而參加「文革」這樣的「運動」我一點經驗也沒有。回到機關我才知道給編在創作組裡學習。機關的「運動」由上面指定的幾人小組領導。創作組組長是一位工人作家,有一點名氣,以前看見我還客客氣氣地打招呼,現在見面幾次,非常冷淡,使我感覺到他要同我「劃清界限」了,心裡更加害怕,可以說是已經自己解除了武裝。我們開會的大廳裡掛滿了大字報,每一張都是殺氣騰騰,絕大多數是針對葉以群、孔羅蓀兩人的,好像全是判決書。也有幾張批判我的大字報,講到一九六二年我在上海二次文代會上的發言,措辭很厲害,我不敢看下去。我走進大廳,就彷彿進了閻王殿一樣。

參加學習後我每天都去機關開會,起初只是得到通知才去,後來要按時上班,再後便是全天學習,最後就是隔離審查,由人變「牛」。這是我回機關報到時萬萬想不到的。我七日到組學習,十日下午便在機關參加批判以群的大會,發言人沒頭沒腦地大罵一通,說以群「自絕於人民」,聽口氣好像以群已經不在人世,可是上月底我還瞥見他坐在這個大廳裡埋著頭記筆記。總之不管他是死是活,主持大會的幾個頭頭也不向群眾作任何解釋,反正大家都順從地舉手表示擁護,而且做得慷慨激昂。我坐在大廳裡什麼也不敢想,只是跟著人們舉手,跟著人們連聲高呼「打倒葉以群!」我注意的是不要讓人們看出我的緊張,不要讓人們想起以群是我的朋友。大會連小會開了將近三個半小時,會後出來,一個熟人小聲對我說:「不要把以群的消息講出去。」我打了一個冷噤。她是專業作家,又是黨員,最近一直待在上海,一定知道真實情況。

晚上我睡前在日記裡寫了這樣一段話:「一點半同蕭珊雇三輪車去作協。兩點在大廳開全體大會批判葉以群反黨反社會主義罪行。四點後休息。分小組開會,對葉以群最後的叛黨行為,一致表示極大憤慨。五點半散會。」我動著筆,不加思考,也毫不遲疑,更沒有設身處地想一想亡友一家人的處境。我感到疲乏,只求平安過關。一個月後一天上午我剛剛上班給造反派押著從機關回家,看他們「執行革命行動」。他們搜查了幾個小時,帶走了幾口袋的東西,其中就有這幾年的日記。日記在機關裡放了將近十一年,不知道什麼人在上面畫了些紅槓槓,但它們終於回到我手邊來了。都是我親筆寫的字。

為了找尋關於以群死亡的記錄,我一頁一頁地翻看,越看越覺得不是滋味,也越是瞧不起自己。那些年我口口聲聲「改造自己」,究竟想把自己改造成為什麼呢?我不用自己腦筋思考,只是跟著人舉手放手,為了保存自己,哪管犧牲朋友?起先打倒別人,後來打倒自己。所以就在這個大廳裡不到兩個月後,我也跟著人高呼「打倒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巴金」了。想想可笑,其實可恥!甚至在我甘心徹底否定自己的時候,我也有兩三次自問過:我們的文化傳統到哪裡去了?我們究竟有沒有友情?我們究竟要不要真實?為什麼人們不先弄清是非,然後出來表態?不用說我不會得到答覆。今天我也常問:為什麼那些年冤假錯案會那樣多?同樣也沒有人給我回答。但是我的腦子比較清醒了。

「文革」期間冤死的我的朋友中以群是第一個,據說他是在八月二日上午跳樓自殺的。可是一直到今天我還弄不清楚他被迫跳樓的詳情。我主持了為他平反昭雪的追悼會,宣讀了悼詞,我只知道他是讓人以「莫須有」的罪名逼死的,但是真實的具體情況,就是說應當由什麼人負責,我仍然不很明白,也許我永遠不會明白了,因為大家都習慣於「別人說了算」,也從不要求知道真實。我知道以群的死是在他逝世後的一周,知道老舍的「玉碎」【註】卻是在他自殺後的一段長時期,知道傅雷的絕筆則是在他辭世後的若干年了,通過十幾年後的「傅雷家書墨跡展」我才看到中國知識分子的正直、善良的心靈,找到了真正的我們的文化傳統。「士可殺,不可辱!」今天讀傅雷的遺書我還感到一股顯示出人的尊嚴的正氣。我常用正直、善良的形容詞稱讚我的一些朋友,它們差不多成了我的口頭禪,但是用在每一位亡友的身上,它們放射出一種獨特的光芒。在「文革」中冤死的知識分子何止千萬,他們樹立了一個批判活命哲學的榜樣。我記得在反右時期我還寫過文章批駁「不可辱論」,我贊成打掉知識分子的架子和面子。我寫這種文章其實也是為了活命。當時我就在想:人要是不顧全面子,那麼在生死關頭,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天保佑!我還沒有遇到這樣的機會,亡友們又接連不斷地給我敲響了警鐘。

【註】「玉碎」,一九七九年,日本作家開高健發表了小說《玉碎》。

以群死了,對羅蓀的批判照常進行,機關的革命派動員我寫揭發羅蓀的材料,創作組的頭頭也要我寫揭發孔和別人的大字報。我不會編造,只能寫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革命派不滿意。壓力越來越大,攻擊我的大字報漸漸地多了起來。作家中王西彥是最先給「拋」出來的。他自己後來說:「我一覺醒來,才知道已經給市長點了名成了反革命。」吳強和魏金枝先後被趕出創作組,師陀接著也靠了邊。我還在掙扎,有一天上午我去機關,創作組只到了柯靈、白危和我三個,有人告訴我們,別人都有事,要我們到資料室找個地方自學。以後我們三個人,就脫離了創作組在資料室二樓自學。說是自學也無非寫點交代、檢查。

形勢越來越緊,我也看得出來對我的包圍圈越來越縮小,但是我還在安慰自己:組織上對待我跟對待師陀他們還是有區別的。他們學習的地方在食堂,每天還做點輕微的勞動。但是過了幾天柯靈就給電影廠揪走了。只有白危和我還在資料室學習。到九月初有人(一位工人作家)來通知我說我態度不老實,革命群眾要對我採取行動,於是開始了第一次的抄家。這次抄家從上午抄到下午,連吃中飯的時間在內,大約有六七個小時(來抄家的革命派也在我們家吃飯,飯菜由裡委會送來)。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