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二、我的責任編輯

我和丁玲同志一樣,我的第一本小說也是由葉聖陶老人介紹給讀者的,不過晚幾個月。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上旬我從法國回到上海,丁玲的短篇集《在黑暗中》在開明書店出版,受到人們的注意。我並不認識葉聖老,也不曾跟他通過信,我後來托索非把中篇小說《死去的太陽》轉給《小說月報》時,他早已不代編《月報》了。我還在《月報》上發表過幾個短篇。葉聖老在一九三一年也曾向索非要過我的稿子,是為了他主編的《婦女雜誌》組稿(好像他擔任這個職務並不久)。我寫了《亞麗安娜》交給索非轉過去。那是一個波蘭革命姑娘的真實故事。小說很快就刊了出來。其實說快,也是在幾個月之後,當時商務印書館發行的幾種雜誌都脫期,而且總是落後幾個月。但它們都是名牌刊物,獨家經營,沒有競爭對手,不愁賣不出去,因此脫期成了家常便飯。我只記得我拿到發表《亞麗安娜》的那期刊物時,葉聖老已經離開《婦女雜誌》,或者甚至離開了商務印書館。我以後也就不曾再給《婦女雜誌》寫稿,因為新的主編思想右傾。那個時候情形複雜,但又有趣,人們並不隨便把別人劃成「右派」,也不需要請人給自己戴上帽子。不過進步與落後的劃分卻是十分明顯、非常自然。即使你有錢有勢,讀者也不會跟著你跑。商務印書館那些雜誌經常變換它們的主編,官方施加壓力,刊物便朝右擺。過了一段時間刊物又逐漸恢復本來面目,因為它們不願被讀者拋棄。但是第二年初「一.二八」上海事變發生,商務印書館編譯所給日軍炮火轟毀,這以後除了《東方雜誌》不久復刊外,其他的刊物都自動停刊。《東方雜誌》由胡愈之繼續編了一個時期,我的中篇小說《新生》的初稿,一九三二年同《小說月報》編輯部一起燒成灰燼,我重寫了它,一九三三年《東方雜誌》連載了《新生》的第二稿,徐調孚兄為它花費了不少的心血。《小說月報》停刊後,調孚兄去開明書店工作,業餘為《東方雜誌》編輯文藝欄,每期發表兩三篇作品。《東方雜誌》月出兩冊,辦得很精采,思想進步,受讀者歡迎。但是不說也想得到,從上面來了壓力,南京講話了。然後愈之離開,換上汪精衛派的李聖五,他把雜誌抓在手裡,一直到抗戰爆發,雜誌停刊,他跟著主子走上了絕路。

葉聖老離開商務後到開明書店編《中學生》月刊,我原是這雜誌的撰稿人,也繼續為它寫稿。但我很少有機會見到葉聖老。我不和索非住在一起的那一段時期中,先在我舅父家住了將近一年,以後又去南北一些地方旅行,我不是為了遊山玩水,只是去尋求友誼。我認識了不少的朋友,為這些朋友我寫了更多的文章。直接向我組稿的人多起來了。我無法隱姓埋名,只好用文章應酬朋友,於是我成了所謂「多產」的作家,在各種各樣的刊物上都出現了我的名字。我在一篇題作《靈魂的呼號》的序文中訴苦說:「拿文章來應酬,到後來就是拿名字來應酬,自己糟蹋文章,糟蹋名字,到後來就是文章和名字被人糟蹋……」不過我又說:「我的文章是寫給多數人讀的。我永遠說自己想說的話。……」記得就是在這個時期葉聖老和調孚兄托索非帶口信來,勸我慎重發表文章,我沒有認真考慮他們的意見,可是我感謝他們的關心。特別是對葉聖老,我漸漸地領會到他把我送進文壇後,雖然很少跟我接觸,很少同我交談,卻一直在暗中注視著我。

我常常這樣想,也彷彿常常看見那張正直、善良的臉上的笑容,他不是在責備我,他是在鼓勵我。即使失去了信心,我也會恢復勇氣,在正路上繼續前進。我指的不僅是寫作的道路,還有做人的道路。這樣的朋友我不止有一位,但葉聖老還是我的老師。這樣的老師我也有不止一位,而葉聖老還是我的頭一本小說的責任編輯。我還說過他是我的一生的責任編輯,我的意思是——寫作和做人都包括在內。當然我的一切應當由我自己負責,但是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我每向前走一步,總要想到我那些朋友,我那些老師,特別是我的「責任編輯」,那就是葉聖老,因為他們關心我,我不願使他們失望,我不能辜負他們對我的信任,我今天還是這樣想,還是這樣做,還是這樣地回憶那些忘不了的往事。

現在簡單地講三件事情。

第一件:一九四九年初北平解放,葉聖老他們從香港到了北方,當時那邊有人傳說我去了台灣,他很著急,寫信向黃裳打聽,黃裳讓我看了他的來信。幾個月後我去北平出席第一次全國文代會,我緊緊握著他的手,我們談得很高興。

第二件:「文革」期間葉聖老得到解放之後,到上海來要求見幾個人,其中有一個就是我,他仍然為我的安全擔心。據說徐景賢說我是「反革命」不給見,好像豐子愷先生也不能出來,他就只見到周予同教授,但已經雙目失明,癱瘓在床,給折磨成那個樣子!旁邊還有人監視;即使是老朋友見面又能談些什麼呢?看到一位進步知識分子如此可悲的下場,看到一位老友含冤受屈的慘痛遭遇,而自己毫無辦法,他的心情我很瞭解,他後來不曾對我講過什麼,他把一切都咽在肚裡了。但是他在上海知道了一個事實:他要看望的人還活著。聽說那次和他同來的人中還有胡愈之同志。

第三件:「四人幫」下台了。長期給關在活葬墓中的我終於看到了一線光明,一線希望。我叫起來,我想用我的聲音撞破四周的岑寂。於是從朋友們那裡來了鼓勵,來了安慰;從四面八方伸過來援助的手。愈之寄信說:「今天從《文匯報》讀到你的一封信,喜躍欲狂。儘管受到『四人幫』十多年的迫害,從你的文字看來,你還是那樣的清新剛健,你老友感到無比的快慰。先寫這封信表示衷誠的祝賀。中國人民重新得到一次大解放。你也解放了!這不該祝賀嗎?」葉聖老不但幾次來信,而且還寫了一首詩贈給我,他這樣說:「誦君文,莫計篇,交不淺,五十年。平時未必常晤敘,十載契闊心悵然。今春《文匯》刊書翰,識與不識眾口傳。揮灑雄健猶往昔,蜂蠆於君何有焉。杜雲古稀今曰壯,佇看新作湧如泉。」

我似乎又回到了五十年前了。這樣的友情!這樣的信任!我還有什麼話好說呢?我應當高興:我有這樣的朋友,這樣的老師,這樣的責任編輯!愈之也是我的責任編輯,一九三一年他幾次到閘北寶山路我的住處來約稿,除了中篇小說《霧》以外,他還要我在第二年的《東方雜誌》上發表連載文章。我只寫好一篇《楊嫂》,「一.二八」事變就使我改變了寫作計劃。愈之的確是我的老友,世界語運動把我們連在一起,一直到他的最後,一直到今天,因為他還活在我的心中。可惜我沒有能把他寄到成都的信,六十幾年前的那封信保存下來!這些年我和他接觸不多,不過在我患病摔傷之前,我們常有機會見面。他對世界語的熱情和對世界語運動在中國的發展所做的貢獻,使我感到慚愧。作為一位九十高齡的老人他離開這個世界,不會有什麼遺憾。我雖然失去一位長期關心我的老師和諍友,但是他的形象、他的聲音永遠在我的眼前,在我的耳邊:不要名利,多做事情;不講空話,要幹實事。這是他給我照亮的路,這也是我生活的道路。不管是用紙筆,或者用行為,不管是寫作或者生活,我走的是同樣一條道路。路上有風有雨,有泥有石,黑夜來臨,又得點燈照路。有時腳步乏力還要求人拉我一把。出書,我需要責任編輯;生活,我也同樣需要責任編輯。有了他們,我可以放心前進,不怕失腳摔倒。

愈之走了。葉老還健在,我去年上北京,他正住院,我去醫院探望,閒談間他笑得那樣高興。今天我彷彿還聽見他的笑聲。分別十幾個月,我寫字困難,心想他寫字也一定困難,就不曾去信問候他。但是我對他的思念並未中斷,我祝願他健康長壽,也相信他一定健康長壽。

五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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