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紀念

近來幾次夢見自己回到大唱「樣板戲」的日子,醒來我總感覺心情很不舒暢。二十年了!怎麼我還是這樣軟弱?在上一篇「隨想」裡我提到重進「牛棚」割尾巴的事。難道我真相信知識分子都有一條應當割掉的叫做「知識」的尾巴嗎?請不要笑我愚蠢,有一個時期,一個相當長的時期,我的確相信過,我甚至下過決心要讓人割掉尾巴,所以二十年前我給關進「牛棚」以後,還甘心做一輩子的「牛」,認為自己低人一等,而且十分羨慕那些自認為比我高一等的人。當時只有他們才有資格唱「樣板戲」,哼「樣板戲」。無怪乎最近聽見人唱「樣板戲」,即使是清唱也罷,我就記起我們曾經有過一個任意劃分人的等級的時代,一個把「知識」當做罪惡的尾巴的時代。那難熬的、可怕的十年像一些巨大的鬼影又在我的眼前出現了。我才明白我上次說「牛棚早給拆掉」,只是一句空話。那十年中間我進過各種各樣的「牛棚」,只要有人作為「牛」給揪了出來,什麼房子都可以成為「牛棚」,無所謂「修」,也無所謂「拆」。我至今心有餘悸,只能說明我不堅強,或者我很軟弱。但是十年中間我究竟見過多少堅強的人?經過接連不斷的大大小小的運動之後,我的不少熟人身上那一點鋒芒都給磨光了。有人「畫地為牢」,大家都不敢走出那個圈圈,彷彿我們還生活在周文王的時代【註】。包括我在內,我們都害怕「造反派」的「勒令」,這「勒令」其實也不過是一種封建的手段(「四人幫」販賣的全是封建的土產)。在二十年後的今天我們的眼睛應該睜大了,應該是真正「雪亮」的了。即使過去的許多「看牛人」現在還在各處活動,好像在等待什麼,但只要我們不再走進「牛棚」,任何人的「金口玉言」,都不會有變人為獸的魔法。沒有牛,再多的「看牛人」也起不了作用!

【註】「畫地為牢,豎木為吏」和樵子武吉的故事,見《封神演義》第二十三回。

問題在於我們要嚴肅地對待自己,我們要尊重自己。能做到這樣,就用不著害怕什麼了。我那位決心「不再進牛棚」的朋友可能很有道理,我對他有了更多的好感。

下一次他來探病,我繼續同他交談。

他坐下來就問:「你現在還怕給人揪去割尾巴嗎?」不等我回答,他又接下去說:

「是不是有尾巴,你瞧,明明是在玩弄文字遊戲,大家卻這樣給擺弄了這麼些年。多大的浪費!前不久我還在一份文學刊物上讀到一篇小說《五個女子和一根繩子》。五個可愛的姑娘弔死在一根繩子上,她們還以為自己看見了天堂。想著這些純潔的少女,我很難過,她們也是『文革』的受害者。各種各樣的人都成了這場『文字遊戲』的受害者。以反對知識開始的這場『大革命』證明了一件事情:消滅知識不過是讓大家靠一根繩子走進天堂。辦得到嗎?——」

我不等到他講完,便插嘴問:「那麼衙內也是『文革』的受害者嗎?你上次這樣說過。」

他明白地回答:「我今天還是這樣看。你應該記得那年我們在奉賢五.七幹校,一起靠邊的老王幾次請假回家處理兒子的事情。他們夫婦在兩個幹校學習、勞動,不得不把九歲的小孩留在家裡,鄰居也無法照顧,孩子開始落到小流氓手中,聽流氓的話幹起壞事來。老王夫婦最後只好把兒子送到寧波阿姨家中,請她代管。這一類的事當時的確不少。不讓父母管孩子,又沒有老師來管他們,他們怎麼能躲開流氓呢?沒有辦法的人就只好丟下兒女讓流氓去擺弄了。那些衙內在父母被當做『走資派』或者『叛徒』隔離審查、挨批鬥的時候,也曾落進流氓手中受過『教育』,用各種方法給培養成一批現代的衙內。在今天的電視劇、故事片裡面,你也會看到類似這樣的鏡頭。你記不記得他們當初鼓動年輕學生抄家、打人、強佔房屋、設司令部,你家裡樓下住房不是也給佔去了嗎?六六年有個時期剛剛傳說不讓學生到處破四舊,張春橋馬上發表談話要學生繼續上街,晚上許多人家又遭了殃。你還記得嗎?」

「我怎麼不記得,」我說,「那天晚上幾個中學生翻牆進來,帶頭的一個不過十四五歲,是從北京來的幹部子弟,就是他用銅頭皮帶打傷了蕭珊的眼睛。他們鬧了幾個小時,最後把我和蕭珊,還有我兩個妹妹,還有我二十一歲的女兒全關在廁所裡面。他們隨意搬走了一些東西。廁所的門並未上鎖,可是他們走後半個多小時,我們還不敢開門出去。第二天早晨蕭珊向機關報告了,沒有用。學生照樣地來,亂翻亂拿。不過衣櫥、書架都由機關貼上了封條,還沒有人動過。大約過了一年多,機關要我們全家搬到樓下去,把樓上的房間封起來。接著大學生又『進駐』了我們機關。他們最初進來的時候,我們這些『牛』都被叫去審問,大家跪在大廳裡,還有人給打掉了牙齒。這機關就是當時的作協分會,作家們在這裡被當做『牛』受盡折磨,真是莫大的諷刺!這大概是六八年一月下旬的事情,那天審問結束,一個造反派頭頭把我們叫到草地上去訓話。我們受了侮辱以後,又挨罵,卻沒有人敢哼一聲。我和一位同『棚』的朋友走出機關,同路回家,我對他說了一句:『你要保重啊。』他痛苦地回答我:『你說,我怎麼保重!?』這天他生病在家,開會時特地把他找了來,他還不知道為了什麼事情開會。這個時候我已經不再是周文王治下的樵子武吉了。我也不完全相信『畫地為牢』式的『勒令』了,可是我仍然害怕它,我不得不聽話。我也明白自己已經完全解除了武裝,現在只好任人擺佈了。我有滿腦子的『想不通!』我想起了我唯一的法寶:通過受苦淨化心靈,但一味忍受下去,真的能淨化心靈嗎?無論如何,我們要活下去——」

朋友打斷了我的話,他說:「你是不是想說『堅持就是勝利?』我們大家都這樣說過,只有堅持下來的人才見到了今天。可是那些孩子,那些年輕人,他們經了風雨,見了世面,升上來又給打下去。我想起一件事,六七年我的兒子到安徽插隊落戶,我去車站送他,車上擠滿了年輕人,火車開動的時候,孩子們一片哭聲。為什麼不讓他們好好地上學唸書呢?我想都不敢想。那個晚上下著大雪,我出站擠不上車,走了一段路,回家晚了。老婆替我擔心,又替孩子擔心,含著眼淚向我問這問那。我說,孩子很高興,他和同學們高唱革命歌曲離開上海。她不相信,想著孩子,她一夜沒有睡。當時哪一家不是這樣?對我自己我無話可說,可是對我們孩子這一代,想想我不能不心疼!」

我說:「我覺得我們應該高興,你我的孩子都不曾落進流氓的手裡,好險啊!不然我們怎麼辦?回想起來我真害怕。」

他說:「你放心,你我的孩子還沒有做衙內的資格。那些衙內是『受害者』,他們又害了別人,他們自己有責任,別人也有責任。不過我擔心的倒是另一件事。那個時候我們開口閉口都是『緊跟』,幸好只是口說而已,我們並沒有『緊跟』的機會,否則你我將作為『四人幫』的爪牙遺臭萬年了。想到這個我不能不出一身冷汗。二十年過去了。現在天天開紀念會,這也紀念,那也紀念,是不是也要開一個會紀念『文革』二十週年或者慶祝『四人幫』垮臺十週年。為了不再做『牛』,我要用自己的腦子思考,站起來,挺起胸膛做一個人!」

「不容易啊!」我搖搖頭說。「有人說:『我們應當忘記過去,』有人把一切都推給『文革』,有人想一筆勾銷『文革』,還有人想再搞一次『文革』;有人讓『文革』弄得家破人亡,滿身創傷,有人從『文革』得到好處,至今還在重溫舊夢,希望再有機會施展魔法,讓人變『牛』。所以聽見唱『樣板戲』有人連連鼓掌,有人卻渾身戰慄。拿我們來說,二十年之後痛定思痛,總得嚴肅地對待這個問題,嚴肅地對待自己,想想究竟我們自己犯了些什麼錯誤。大家都應當來一個總結。最好建立一個『博物館』,一個『文革博物館』。」我終於把在心裡藏了十年的話說出來了。

他說:「我讀過你寫的那篇《奧斯威辛集中營的故事》,我受到很大的震動,我好像親身參觀了那個納粹殺人工廠一樣。我也是這樣想,應該把那一切醜惡的、陰暗的、殘酷的、可怕的、血淋淋的東西集中起來,展覽出來,毫不掩飾,讓大家看得清清楚楚,牢牢記住。不能允許再發生那樣的事。不讓人再把我們當牛,首先我們要相信自己不是牛,是人,是一個能夠用自己腦子思考的人!」

「對,對。」我連聲表示同意。「那些魔法都是從文字遊戲開始的。我們好好地想一想、看一看,那些變化,那些過程,那些謊言,那些騙局,那些血淋淋的慘劇,那些傷心斷腸的悲劇,那些勾心鬥角的醜劇,那些殘酷無情的鬥爭……為了那一切的文字遊戲!……為了那可怕的十年,我們也應該對中華民族子孫後代有一個交代。」

「所以要建立一個博物館,一個紀念館,你這個意見我完全贊成。要大家牢記那十年中間自己的和別人的一言一行,並不是不讓人忘記過去的恩仇。這只是提醒我們要記住自己的責任,對那個給幾代人帶來大災難的『文革』應該負的責任,無論是受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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