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九、「牛棚」

別人說我堅強,其實我脆弱,或者可以說有時也很軟弱,舉一個例子:春節期間在電視節目裡一連幾天聽見人唱「樣板戲」,聽了幾段,上床後我就做了一個「文革」的夢,我和熟人們都給關在裡交代自己的罪行。一覺醒來,心還在咚咚地跳,我連忙背誦「最高指示」,但只背出一句,我就完全清醒了。我鬆了一口氣,知道大唱「樣板戲」的時代已經過去,牛棚也早給拆掉了,我才高興地下床穿衣服。

第二天有位朋友來找我。我談起這個夢,他笑著說:「還是那句老話:你心有餘悸嘛。」這朋友也是一個知識分子,他的遭遇比我的好不了多少。他的笑卻引起我的反感,我反問:「難道你就沒有餘悸?」

他收斂了笑容,過了一會,才說:「五十年代,我萬萬想不到會有『文化大革命』。今後,我又能夠向你保證什麼呢?我只能說我決不再進牛棚。」

「那麼你是想消極抵抗嗎?」

他理直氣壯地回答:「倘使沒有牛,那麼也就用不著『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天將了。」

我們又談到所謂衙內的一些事情,當時衙內尚未處決,但關於判決的各種小道消息已經在社會上傳開。他認識兩衙內中的一個,但並不熟,他說:「是不是可以說他也是受害者?」

「是資產階級腐朽生活方式的受害者嗎?」我問。

「不,我是說:『文化大革命的受害者』,可以這樣說嗎?」

「為什麼?」

「因為那些年他們讓這個『大革命』抓在手裡,拋來拋去,一上一下,一下一上。他們認為自己受了不公平的待遇,不甘心,存心向別人報復,幹出了種種壞事。」

「不,我不同意。你我不是也受了不公平的待遇嗎?」

「你我不同,你我是長了尾巴的知識分子。他們出身好,父母為人民立過功。」

「那麼是不是你我還要進牛棚割掉尾巴?」

他沒有做聲。他似乎回答不出來了。

客人告辭以後,我還坐在沙發上胡思亂想。

「難道我還要準備再進牛棚嗎?」我越想越糊塗了。

二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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