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六、答衛××

來信收到,我讀了很難過。我還以為你們已經到了泉州,在大學裡找到了「理想的工作」。沒有想到你還在美國醫院治療,又病到了這樣。我有病,小林又忙,無法代筆,因此久未給你去信。我責備自己只顧到我的困難,失去幾次跟你們聯繫的機會,現在突然得到你這封信,似乎一切都完了!

這兩年我常常在想自己的事情,我這個病也是不治之症,我也是靠藥物在延續生命。我整天感到渾身不舒服,而且坐立不安。我估計再活二至三四年,一直在考慮怎樣安排生活,安排工作。萬想不到你會落在比我更壞的境地裡。你和我不同,我活了八十多年,多少做過一些事情,你卻是這麼年輕。你是你父親最小的女兒,你活潑愛動,又學到一些本領,你一直想把自己真誠的感情獻給我們這個「多災多難」的國家。甚至在第一次動手術以後,你還準備回到你父親熟悉的地方,「找一個工作園地,好好地將所學用出來,在祖國人民中間平靜地過一段日子,等病魔再來時,走得也心安理得,就像有一種沙漠植物,四十年開一朵花,花高四十英尺,花落,整個植物的生命也就結束了。」

你講得多好!多麼美的願望!哪裡像是晚期癌症患者的信函?我拿著信,從我熟悉的那些字跡上感覺到春天的溫暖。我彷彿看到了你那顆火熱的心。你第一次回國前後我並不理解你,你準備捨棄比較舒適的生活環境,放棄比較方便的工作條件,回來長期工作,我還以為你只是一時的衝動。我和你父親分別多年,你在台灣長大成人,又在美國讀書就業,我單單在一九八○年同你見幾次面,怎麼能接觸到你的內心?我只看出你的樂觀和幹勁,卻並不理解你的毅力和深沉。你從未談過你對祖國的感情和對事業的理想。今天反覆念著你這次病中寫的那些字句,我才明白什麼是對祖國的愛,事業在你心裡佔什麼樣的位置。原來你這位建築設計師六七年前還沒有發病的時候就設想在先人生長的故土上修建千萬間廣廈。你為這個理想到處奔走,就在它快要實現(你是這樣看吧)的時候,突然來了可怕的病,開刀時發現癌細胞已經擴散、轉移。目前你正在進行藥物治療,是否有效,說是三個月後便見分曉。你說:「我只盼望這藥物延續的生命不只是維持一個接受藥物的肉體,不只是鍛煉我和家人的耐力,但願能找到個有意義的『事』把時間投入,免得白白地浪費。」

你正在經受生與死的考驗,一切希望都瀕於破滅,四十年一次開花的機會已經「沒有可能」,你還在掙扎,爭取生命的延續,你念念不忘的仍然是你的理想、你的事業。你還在考慮把爭取回來的寶貴時間怎樣用在有意義的事業上。你要走得心安理得。你用了一個「走」字,這說明你有毅力工作到最後的一刻。你不只要鍛煉你和家人的耐力,你用了「耐力」這個詞組,就說明你有決心堅持到最後一息。這都是我以前沒有想到的。你在講自己的心願和心情,你的每一句話,彷彿你拿了刀把它們刻印在我的心上,你的確是在給我指路。我也應該鍛煉自己的「耐力」,不讓靠藥物延續的生命白白浪費;我也應當「走」得平靜、從容。而心煩意亂,思想集中困難,這說明我不能堅持到最後一刻了。你這番話使我出了一身冷汗。

寫到這裡,我的眼前起了一陣霧,滿眶淚水中我看見一朵巨大的、奇怪的、美麗的花。那不就是沙漠中的異卉?不,不是,我從未到過沙漠。它若隱若現,一連三天,不曾在我腦中消失,也有可能它永遠不會消失。它就是生命的花吧。我明白了,只有深沉的愛、強烈的愛、真誠的愛、執著的愛才能夠開出這樣的花。你不要太多地折磨自己,你讓我睜開了眼睛,這是你的生命在開花,你得到了我追求一生卻始終不曾得到的東西。

愛,尤其是像你有的那種對祖國、對事業的愛,要戰勝疾病,戰勝死亡!

問候你的老父親,你的病對他是多大的打擊!三年前他回國講學即將結束的時候在廣州病倒,是你接他回去就醫,那時我患骨折,給拴在病房中牽引架上動彈不得,少同你們聯繫。行動不便,講話困難,他一直同你相依為命。他為你的病「落過幾回淚」,這情景我想像得到。雖然還有你姐姐和你哥哥,可是他多麼需要你!你真能撇開他「走得心安理得」嗎?但願你的「耐力」、你們一家人的「耐力」能創造奇蹟!

一九八六年一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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