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二、再說知識分子

<一>

近年來到處都在議論「知識分子」,好像人們意外地發現了什麼新奇的東西似的。不少人替知識分子講好話,也有人對他們仍然不滿。但總的說來,過去所謂的「臭老九」似乎一下子又吃香了。總之,一片「尊重知識」聲。不過向來瞧不起知識分子的人多數還是堅持己見,「翹尾巴」論就是從他們嘴裡嚷出來的。「知識分子政策」到今天還不能完全「落實」,也就是由於這類人從中作梗。他們說:「為什麼要這樣尊重知識分子?我想不通。」但我看道理也很簡單,「要使用知識分子嘛」。我要你替我賣命,就得對你客氣點,做個笑臉,說兩句好話,讓你心甘情願,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不是有好些先進的知識分子、優秀的科學家在困難條件下辛勤工作,患了病不休息,反而加倍努力,寧願早日獻出生命,成為我們大家學習的榜樣嗎?這樣的知識分子在別的國家中也很少見,你要他們出力賣命,為什麼不該尊重他們?但是「翹尾巴」論者卻又有不同的看法:「要他們賣命還不容易!拿根鞭子在背後抽嘛!」「四人幫」就是這樣做過的。結果呢,肯賣命的人都給折磨死了。不要知識,不要科學,大家只好在苦中作樂,以窮為光榮。自己不懂,也不讓別人懂,指手畫腳,亂發指示,堅持外行領導內行,無非要大家都變成外行。威風凜凜,殺氣騰騰,整了別人,也整到自己。這樣一來,知識真的成了罪惡。運動一個接著一個,矛頭都是對準知識分子。「文革」期間批鬥難熬,我感到前途茫茫的時候,也曾多次想起秦始皇的焚書坑儒,清朝皇帝的文字大獄,希特勒「元首」的個人迷信等等,等等……這不都是拿知識分子做槍靶子嗎?那些人就是害怕知識分子的這一點點「知識」,擔心他們不聽話,惟恐他們興妖作怪,總是挖空心思對付他們,而且一代比一代厲害。奇怪的是到了我的身上,我還把知識當做草原上的草一樣想用野火燒盡它們。人們這樣說,我也這樣相信,哪怕只有那麼一點點「知識」,我也必須把屬於知識分子的這些「毒草」燒盡鏟絕,才能得到改造,做一個有用的人。幾十年中間,我的時間和精力完全消耗在血和火的考驗上,最後差一點死在「四人幫」的毒手上。當時我真願意早一天脫胎換骨,完成改造的大業,摘去知識分子的小帽。我本來「知識」有限,一身瘦骨在一次又一次的運動大油鍋裡熬來熬去,什麼「知識」都熬光了,可是卻給我換上一頂「反革命」的大帽,讓我做了整整十年的「人下人」、任人隨意打罵的「人下人」。罪名仍然是:我有那麼一點點「知識」。

我還在癡心妄想通過苦行改造自己,我還在等待從一個大運動中受到「洗心革面」的再教育。我有時甚至希望做一個不會醒來的大夢。但是我終於明白,把那麼一大段時間花費在戴帽、摘帽上面,實在是很可悲的事情。光陰似箭,我繞了數不清的大彎,然後又好像回到了原處。可是我也用不著再為這頂知識分子的帽子麻煩了。我就只有在油鍋裡熬剩下來的那一點點油渣,你用鞭子抽也好,開會批判也好,用大道理指引也好,用好聽的話鼓勵也好,我總要交出它們,我總要走完我的路。我生長在中國,我的一切都屬於中國人民。為自己,這樣生活下去,我已經心安理得了。

<二>

我長期生活在知識分子中間,我寫過不少作品替知識分子講話,為他們鳴冤叫屈,寫他們的艱苦生活,寫他們的善良心靈,寫他們的悲慘命運。我不是寫一本書,寫一篇文章,我寫了幾十年,我寫「斯文掃地」的社會,在其中知識分子受罪,知識受到踐踏,金錢是唯一發光的寶物。在那個社會裡,「秦始皇」、「清朝皇帝」、「希特勒」一類的鬼魂經常出現,知識分子是給踏在他們腳下的賤民。誰不曾膽戰心驚地度過那些漫長的、可怕的「寒夜」!黑暗過去,新中國成立,知識分子用多麼歡快的心情迎接燦爛的黎明,這是可以想像得到的。新的生活開始了。三十幾年來他們的歡樂和愁苦也是有目共睹的。大家都知道現在有了好的政策,更盼望認真落實,痛痛快快,不打折扣,也不拖泥帶水,更不必留下什麼尾巴,不讓人有使用鞭子的機會。拿鞭子抽人不是新社會的現象,我們的社會也不會有甘願挨打的「人下人」了。

知識分子也是新中國的公民,把他們當做平等的公民看待,這才是公平合理。國家屬於全體公民,有知識或者沒有知識,同樣有一份義務和一份權利,誰也不能把別人當做待價而沽的貨物,誰也不是命運給捏在別人手裡的奴隸。我讀過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我也讀過《湯姆叔叔的小屋》。倘使有人把某一個時期我們知識分子的生活如實地寫出來,一定會引起無數讀者同情的眼淚,喚起他們憤怒的抗議吧。但是這樣的時期早已一去不復返了。根據知識劃分公民的等級,並不是聰明的事。用恩賜的優惠待遇也收買不了人心。我們說肝膽相照,應該是互相尊重,平等相待。我為你創造並保證工作和生活的條件,你毫無保留地獻出自己的聰明才智,都是為了我們的國家和人民,大家同樣地心情舒暢,什麼事都好辦了。誰也用不著再為香臭的問題操心了。

九月十日,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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