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一、賣真貨

<一>

偶爾翻閱近幾年出版的《隨想錄》,原來我寫過五篇提倡講真話的文章。可能有人認為我講得太多了,為什麼老是揪住真話不放呢?其實,誰都明白,我開的支票至今沒有兌現。

我編印了一本《真話集》,只能說我扯起了真話的大旗,並不是我已經講了真話,而且一直在講真話。這幾年我生病,講話、寫文章不多,要是給自己算一筆賬,收穫當然更少。經過這些年的實踐,我懂得講真話並不容易,而弄清楚真、假之分更加困難。

此外,我還忽略了講話和聽話的密切關係。人們習慣於聽好聽的話,也習慣於講別人愛聽的話。不少的人善於看別人的臉色講話:你喜歡聽什麼,他就給你講什麼,包你滿意。更多的人聽到不「滿意」的話馬上板起面孔。對他們,話並無真假之分,只有「入耳」與「不入耳」之別。他們說話,總是出口成章,滔滔不絕,說過就忘記,別人要是提起,自己也不會承認。在他們,講話不過是一種裝飾,一種遊戲,一種消遣,或者一種手段。總之不論講話聽話,都只是為了滿足一時的需要,所以他們常常今天講一套話,明天又講另一套,變化無窮,簡直叫人沒法跟上。他們永遠正確,而你卻只好不斷承認錯誤,有時認了錯就算完事,有時你轉不過彎,或者黑字留在白紙上,你不能不認賬,就會叫你背一輩子的黑鍋。即使你完全販賣別人的話,並未走樣,原來講話的人也可以打你的棍子,給你戴帽子,因為他們的級別高,你的級別低,或者他們是官,你是民,同樣的話由他們講就正確,你講出來會犯錯誤。有時需要一個靶子,你也會給拋出來,揪出來,即使你只講了三言兩語。

以上的話並不新鮮,現在說來,好像在替自己推卸責任,說明我開出的支票不兌現,情有可原。其實真有這個意思。前一個時候不是有人笑我沒有「道德勇氣」嗎?幾年前我開始叫嚷「講真話」,接連發表《隨想錄》的時候,有人以為我放暗箭傷人,有人疑心我在罵他,總之,不大滿意。我吞吞吐吐,講得含糊不清,便於他們爭取對號入座,因為我雖然寫作多年,「駕馭文字的功夫」至今還「很低下」,無法使某些讀者明白我作文的本意:我的箭垛首先是自己;我揪出來示眾的也首先是自己。這裡用了「首先」二字也有原因,自己解決之後才有可能想到別人,對自己要求應當比對別人更嚴格。但是我自己要過關就十分困難。前不久我寫過一篇「再認識」托爾斯泰的文章,有人說我替托爾斯泰「辯護」。偉大的作家並不需要我這樣的「辯護」。我只是從那些潑向老人的污泥濁水,看出《戰爭與和平》的作者後半生所走的那麼艱難的道路。他給後人樹立了一個榜樣。他要講真話,照自己說的做,卻引起那麼多的糾紛,招來那麼大的痛苦,最後不得不離家出走,病死在路上,他始終沒有能做到自己想做的事,但是他交出了生命,再也不怕誰把別人的意志強加給他了。寫完「再認識」的文章,我才明白:講真話需要多麼高昂的代價,要有獻身的精神,要有放棄一切的決心。這精神,這決心,試問我自己有沒有?我講不了真話,就不如索性閉口!

<二>

聽別人講真話也是好事。

好些年來我養成了一種習慣:沉默地觀察人。我聽人講話,常常看他的動作,揣摩他的心思,回憶他以前講過的話,再把它們同他現在講的連起來,我便得出了結論:假話多於真話。老實說,從人們的嘴裡,從電台的播音,從報刊的報導,從到處的廣告,還有,還有……我一直在懷疑究竟有多少真話!不知是不是我的腦子有毛病,根據我的經驗,越是好聽的話,越是漂亮的話,越不可信,所以話講得越漂亮,就越是需要有事實來作證,即使只是一些普通的事情。

於是我又回到了自己身上,觀察了別人以後應當解剖自己。我這一生講過太多的話,有些連自己也早已忘記,但可能別人還記在心上,圖書館裡也還留存著印在書刊上面的字句。它們是真是假,固然別人可以判斷,但自己總不能不做個交代吧。我經常想起它們,彷彿在查一筆一筆的舊賬。這不是愉快的事。午夜夢迴我在木板床上翻來覆去,往往為一件事情或幾句假話弄得汗流浹背。我看所謂良心的責備的確是最痛苦的,即使別人忘記了你,不算舊賬,你躲在一邊隱姓埋名,隔岸觀火,也無法得到安寧。首先你得不到自己的寬恕。

人不能用假話欺騙自己。即使臉皮再厚的人,假話說多了也要紅臉。在十年「文革」期間我確實見過一些人大言不慚地顛倒是非、指鹿為馬,後來他們又把那些話賴得乾乾淨淨,在人前也不臉紅。但甚至這種人,他們背著人的時候,在沒有燈光什麼也看不見的時候,想起過去的事,知道自己說了謊騙了人,他們是不是也會受到良心的譴責?是不是也會紅臉?我常常想這個問題,卻始終想不出什麼道理來。近二三十年中發生了數不清的「冤假錯案」,那許多辦案的人難道對蒙冤者就毫無歉意,一點也不感到良心的譴責?據說還有不少人斤斤計較地堅持要給受害人身上留一點尾巴。「怎麼可能呢?」我常常向熟人發出這樣的疑問。朋友們笑笑或者嘆口氣說:「這種事情太多了。」的確有這樣一種人,他們不但說了假話,而且企圖使所有那些假話都變成真理。我自己就花費過許多寶貴的時間去學習那些由假變真的東西。而且我當時總相信我是在擁抱真理。我還以為火在心裡燃燒。一覺醒來才發現是許多毒蛇在噬自己的心。一陣煙,一陣霧,真理不知消失在什麼地方。我自己倒變做了一個販賣假藥的人。賣過些什麼假藥,又賣了給什麼人,我一筆一筆地記在賬本上,又好像一刀一劃地刻在自己心上,刀痕時時在作痛,即使痛得不厲害,有時也會妨礙我平穩地睡眠。一連幾年我到處求醫,想治好這個心病,才寫了那麼幾篇關於真話的文章,我也不過乾嚷了幾聲。

<三>

幾年過去了,我的確只是乾嚷了幾聲。

可是我得到什麼樣的回答呢?

仍然是報刊的報導,電台的播音,它們告訴人們:

這裡在製造假酒,那裡在推銷假藥;這個商店發賣致病的點心,那個企業製造冒牌的劣貨……可怕的不再是講好聽的話騙人,而是賣有毒的食品騙錢。不小心,我們每個人都會中毒受害。為了保全大家的性命,應當要求:賣真貨。

單單講真話已經不夠了,太不夠了。

一九八五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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