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九、「尋找理想」

<一 來信>

江蘇某縣某鄉中心小學十位同學四月十八日寫信給我:

「敬愛的巴金爺爺:我們是十個小學五年級的學生,平均年齡不到十一週歲,在學校裡都獲得了「三好」或「品學兼優」的獎勵。但是近年來,我們被一些新的現象迷惑了。爸爸媽媽說話三句不離鈔票,社會上常以收入多作為自己的驕傲。有位每月工資是三十多元的老師,當我們問她工資多少時,她臉紅了。我們有位同學數學考了九十四分,她嗚咽起來,原來爸爸答應她,考了九十五分可得五元獎金。許多家長都用金錢、新衣、旅遊來鼓勵我們取得好成績。有些同學在談到將來時,往往把單位好、工資高、獎金多作為自己最好的嚮往。一句話,為金錢工作、為金錢學習,已經成為理所當然的事。這難道就是我們八十年代的少年應該追求的理想嗎?作為三好學生,我們可以攻克學習上的重重難關,但是在這裡,在理想問題上我們成了十隻迷途的羔羊。但是我們不甘沉淪,我們決心探索、尋求,我們十個朋友決定開展一個「尋求理想」的活動。

「巴金爺爺,我們讀過您寫的很多書。現在您已上了年紀,可是我們還常常在報紙上、電視裡看到您在忙碌地工作。我們想您那裡一定有一種神奇的力量,有打開我們心靈窗戶的神秘鑰匙,因此,我們想向您請教。當您伏案寫作的時候,您想的是什麼?您寫了那麼多的書,您追求的是什麼?

「巴金爺爺,我們知道您很忙,您有很重要的工作,您還需要休息,我們實在不願意打攪您,但是我們十分需要您的幫助。十隻迷途的羔羊向您呼救,請您以最快的速度給我們指點。

「祝您長壽。

十個尋找理想的孩子」

寫信人的名字給我刪掉了。

<二 我的回答>

「親愛的同學們:你們的信使我感到為難。我是一個有病的老人,最近雖然去北京開過會,可是回到上海就彷彿生了一場大病似的,一點力氣也沒有,講話上氣不接下氣,寫字手指不聽指揮,因此要『以最快的速度』給你們一個回答,我很難辦到。我只能跟在你們背後慢慢地前進,即使遠遠地落在後面,我還可以努力追趕。但要帶著你們朝前飛奔,不是我不願意,而是力不能及了。這就說明我不但並無『神奇的力量』,而且連你們有的那種朝氣我也沒有,更不用說什麼『神秘鑰匙』了。

「不過我看你們也不必這樣急,『尋求理想』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理想是存在的。可是有的人追求了一生只得到幻滅;有的人找到了它一直堅持到生命的最後一息。各人有各人的目標,對理想當然也有不同的理解。我聽廣播、看報紙,彷彿人們隨時隨地都在談論『理想』,彷彿理想在前面等待人,只要你一伸手就可以把它抓住。那麼你們為什麼還那樣著急地向我『呼救』呢?你們不是都有了理想嗎?你們在『向錢看』的社會風氣中感覺到窒息,不正是說明你們的理想起了作用嗎?我不能不問,你們是不是感到了孤獨,因此才把自己比做『迷途的羔羊』?可是照我看,你們並沒有『迷途』,『迷途』的倒是你們四周的一些人。

「我常常想,我們生活在其中的社會有時會是十分古怪,叫人難以理解。人們喜歡說,形勢大好,我也這樣說過。這種說法不是沒有道理,我也有自己的經驗:根據我耳聞目睹,捨身救人、一心為公的英雄事跡和一人有難、八方支援的好人好事,每天都在遠近發生。從好的方面看,當然一切都好;但要是專找不好的方面看,人就覺得好像被壞的東西包圍了。儘管形勢大好,總是困難很多;儘管遍地理想,偏偏有人惟利是圖。你們說這是『新的現象』,我看風並不是一天兩天颳起來的。面對著這種現象,有人毫不在乎,他們說這是支流,支流敵不過主流,正如邪不勝正。即使出現這樣的情況,譬如說鈔票變成了發光的『明珠』,大家追求一個目標:發財,人人爭當『能賺會花』的英雄;又譬如說從喜歡空話、愛聽假話,發展到販賣假藥、推銷劣貨,發展到以權謀私、見利忘義……也不要緊,因為邪不勝正。還有人說:『你不要看風越刮越厲害,不久就會過去的。我們有定風珠嘛!』同他們交談,我也感到放心,我也是相信邪不勝正的人,我始終樂觀。

「同學們,請原諒,我不是在這裡講空話。束手等待是盼不到美好的明天的。我說邪不勝正,因為在任何社會裡都存在著是與非、光明與陰暗的鬥爭。最後的勝利當然屬於正義、屬於光明。但是在某一個時期甚至在較長的一段時期,是也會敗於非,光明也會被陰暗掩蓋,支流也會超過主流,在這裡鬥爭雙方力量的強弱會起大的作用。在這一場理想與金錢的鬥爭中我們決不是旁觀者,鬥爭的勝敗關係到我們每個人的命運。我們是這個社會的成員,是這個國家的公民,要是我們大家不獻出自己的汗水和才智,那麼社會的發展和國家的騰飛,也不過是一句空話。我常常想為什麼宣傳了幾十年的崇高理想和大好形勢,卻無法防止黃金瘟疫的傳播?為什麼用理想教育人們幾十年,那麼多的課本,那麼多的學習資料,那麼多的報刊,那麼多的文章!到今天年輕的學生還彷徨無主、四處尋求呢?

「小朋友們,不瞞你們說,對著眼前五光十色的景象,就連我有時也感到迷惑不解了。我要問,理想究竟是什麼?難道它是虛無縹緲的東西?難道它是沒有具體內容的空話?這幾十年來我們哪一天中斷過關於理想的宣傳?那麼傳播黃金疫的病毒究竟來自何處、哪方?今天到處在揭發有人販賣霉爛的食品,推銷冒牌的假貨,辦無聊小報,印盜版書,做各種空頭生意,為了帶頭致富,不惜損公肥私、禍國害人。這些人,他們也談理想,也講豪言壯語,他們說一套,做另外一套。對他們,理想不過是招牌、是裝飾、是工具。他們口裡越是講得天花亂墜,做的事情越是見不得人。『向前看』一下子就變為『向錢看』,定風珠也會變成風信雞。在所謂『不正之風』颳得最厲害、是非難分、真假難辨的時候,我也曾幾次疑惑地問自己:理想究竟在什麼地方?它是不是已經被狂風巨浪吹打得無蹤無影?我彷彿看見支流壓倒了主流,它氣勢洶洶地滾滾向前。然而即使在這個時候我也沒有理由灰心絕望,因為理想明明還在我前面閃光。

「理想,是的,我又看見了理想。我指的不是化妝品,不是空談,也不是掛在人們嘴上的口頭禪。理想是那麼鮮明,看得見,而且同我們血肉相連。它是海洋,我好比一小滴水;它是大山,我不過是一粒泥沙。不管我多麼渺小,從它那裡我可以汲取無窮無盡的力量。拜金主義的『洪流』不論如何氾濫,如何衝擊,始終毀滅不了我的理想。問題在於我們一定要頂得住。我們要為自己的理想獻身。

「我在二十年代寫作生活的初期就說過:『把個人的生命聯繫在群體的生命上面,在人類繁榮的時候,我們只看見生命的連續,哪裡還有個人的滅亡?』在三十年代中我又說:『我們每個人都有更多的同情,更多的愛,更多的歡樂,更多的眼淚;比我們維持自己的生存所需要的多得多,我們必須把它們分給別人,不這樣做,我們就會感到內部乾枯。』你們問我伏案寫作的時候想的是什麼?我追求什麼?我可以坦率地回答:我想的就是上面那些話。我追求集體的幸福和繁榮。

「五十幾年來我走了很多的彎路,我寫過不少錯誤的文章,我浪費了多少寶貴的光陰,我經常感受到『內部乾枯』的折磨。但是理想從未在我的眼前隱去,它有時離我很遠,有時彷彿近在身邊;有時我以為自己抓住了它,有時又覺得兩手空空。有時我竭盡全力,向它奔去,有時我停止追求,失去一切。但任何時候在我的前面或遠或近,或明或暗,總有一道亮光。不管它是一團火,一盞燈,只要我一心向前,它會永遠給我指路。我的工作時間剩下不多,我拿著筆已經不能揮動自如了。我常常談老談死,雖然只是一篇短短的『隨想』,字裡行間也流露出我對人生無限的留戀。我不需要從生活裡撈取什麼,也不想用空話打扮自己,趁現在還能夠勉強動筆,我再一次向讀者,向你們掏出我的心:光輝的理想像明淨的水一樣洗去我心靈上的塵垢,我的心裡又燃起了熱愛生活、熱愛光明的火。火不滅,我也不會感到『內部乾枯』……

「親愛的同學們,我多麼羨慕你們。青春是無限的美麗,青年是人類的希望,也是我們祖國和人民的希望,這樣一個信念,貫串著我的全部作品。理想就在你們面前,未來屬於你們。千萬要珍惜你們寶貴的時間。只要你們把個人的命運同集體的命運連在一起,把人民和國家的位置放在個人之上,你們就永遠不會『迷途』。理想不拋棄苦心追求的人,只要不停止追求,你們會沐浴在理想的光輝之中。不用害怕,不要看輕自己,你們決不是孤獨的!昂起頭來,風再大,浪再高,只要你們站得穩,頂得住,就不會給黃金潮衝倒。

「這就是一個八十一歲老人的來遲了的回答。」

六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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