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二、幸福

<一>

我上月中旬帶病去香港接受中文大學頒授的榮譽學位,受到中大師生的盛情接待,回滬後因寫字困難,過了十多天才給一位香港朋友寫了如下的信:

「……我二十多年未見「香港的夜」【註】,這次小住十八天,仍然是為了酬答友誼。……我多麼希望自己能夠年輕二十歲,那麼我可以多寫,寫盡我心中積累的感情。

「……我常說,友情是照亮我一生的明燈。寫作五十幾年之後我重來香港,仍然是滿目燈光。我結交了那麼多的朋友!他們的友情溫暖了我的心。我不能不想到他們,我不能不時時考慮怎樣償還友情的債。即使還不清,能還多少就還多少也好。我一生最高的目標就在於「付出」二字。我必須用行動表示我的感激。

【註】見散文《香港之夜》,在《旅途隨筆》內,一九三四年生活書店初版。

「我今年八十。那天在宴會上您還為這個跟我碰杯。其實活到八十是一件可悲的事。我時時痛苦地想到自己「心有餘而力不足」。我還應該做那麼多的事,卻只有這麼少的時間!我還想寫那麼多的文章,一天卻只能寫一兩百個字,有時拿起筆手抖起來,一個字也寫不好。我著急。然而我並不悲觀。我寫不好,會有寫得好和寫得更好的人。年輕人已經趕上來了。現在和未來都是屬於他們的。活躍的應該是他們。當然我手中的筆也還是屬於我的,我有權、也有責任寫作到我生命的最後一息。

「動身返滬的那天,在機場上見到您,我沒有講什麼。有些感情不是能用語言表達出來的。我只能說:「……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們。」……

<二>

上面的信是寫給某一個人的,話卻是對許多人講的,因為這是我心裡的話。本來我應該給每一個朋友寫信表達我的感謝之情,可是我沒有充沛的精力,我甚至沒有保證每天工作三四個小時的健康,我只能向疾病和干擾奪回一分一秒。我面前有多少必須克服的困難,但困難嚇不倒我。我耳邊仍然有各式各樣的唧唧喳喳,但任何噪音都不會使我昏迷。從香港回來又是十八天了,我坐在二樓太陽間的書桌前,只聽見一片「知了」聲,就是說我耳鳴相當厲害,可是我的頭腦十分清醒,我拿著筆,一邊在回憶前一個「十八天」的事情。我很激動,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這次離開香港的時候,我會像幾十年前那樣感覺到我有足夠多的勇氣和力量。

我想念風景如畫的中文大學的校園,在那裡我參加過幾次同大學師生的座談會。我始終忘不了某一位朋友提出的一個問題:「你拿著高的稿費過著優裕的生活,不知你怎樣看待你的讀者?」可能是我弄錯了,記錯了,原來的問題也許不是這樣,我的女兒小林那天也在場,她就說不是那個意思,而且當時我也不是照那個意思回答問題。但究竟是怎樣回答的,散了會當天晚上我便說不清楚了。我記得的只是寫在上面的那一句話,它一直折磨著我。我夜間因為翻身困難,睡不好覺,就常常考慮應當怎樣解答這個問題。它已經變成我自己的問題了。我並沒有拿高的稿酬,用不著解釋。但我靠稿費過著比較優裕的生活,這卻也是事實。我常說讀者養活作家,總覺得自己欠了讀者一筆債。怎樣償還這筆債?在香港的夜裡我翻來覆去想解答這個問題,卻始終找不到滿意的答案。我把這個問題帶回上海來了。難道在上海我就能找到答案嗎?我深深體會到自己帶回來一個包袱,不,不是包袱,是一根鞭子。又像在三十年代那樣,我覺得一根鞭子在我的背上抽打。一個聲音壓倒了我的耳鳴:「你寫作,不是為了職位,不是為了榮譽……讀者需要的是你的藝術的良心。」回顧過去了的八十年的歲月,我不能不出一身冷汗。我要責問自己:在那麼長的日子裡,你究竟做了什麼值得自豪的事情?

<三>

我責備自己,我感覺到鞭子抽打我的背脊,我活到八十深感苦惱,並不是我灰心、喪氣,這正是因為我還有力量和勇氣。

參加典禮的那天,我從大禮堂回到大學賓館,收到一位香港大學學生的信,是托一位中文大學的同學轉來的。

這位署名「琴」的年輕讀者為我複印了一篇用英文寫的散文詩一樣的文章《你就永遠這樣年輕》。我慚愧一向讀書不多,孤陋寡聞,說不出這文章是誰的作品。裡面有兩三段話我覺得很有意思,就記在心裡,常常念著它們:

「沒有人因為多活幾年幾歲而變老:人老只是由於他拋棄了理想。歲月使皮膚起皺,而失去熱情卻讓靈魂出現皺紋。

「你像你的信仰那樣年輕,像你的疑慮那樣衰老;像你的自信那樣年輕,像你的恐懼那樣衰老;像你的希望那樣年輕,像你的絕望那樣衰老。

「在你的心靈中央有一個無線電台。只要它從大地,從人們……收到美、希望、歡欣、勇敢、莊嚴和力量的信息,你就永遠這樣年輕。」

我的譯文並不夠標準,它們只是我的一點粗淺的理解。琴女士認為拿這文章來「形容」我「最適合不過」,這是她的過獎。我自己卻感覺到那一條稱為「衰老」的毒蟲不斷地在蠶蝕我的心,一直到今天,也將一直到最後。飛去了的時光不會回來,青春的活力也不可能長在。我在三四年前就說過我不會「煥發青春」。但是我更不願意躺下來閉上眼睛等待死亡。我一直在掙扎,我從生活、從文學作品汲取養料,汲取力量。人們習慣看作家為「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我的靈魂就是文學作品所塑造出來的,當然我不是受一個人的影響,我讀過許多人寫的書,到了八十我還在追求,也還繼續不斷地受各種各樣的影響,例如上面提到的關於年輕、年老的文章,它使我想起許多事情,有些事我經常在想,有些我早已遺忘,但是現在又來到我的心頭。我開始用「文章」裡的話衡量自己:我是不是完全拋棄了理想?我的靈魂有沒有出現皺紋?我必須承認:皺紋太多了!過了八十我還得從○開始。

我感謝那位年輕的香港讀者,不僅是為了她的鼓勵,也是為了她推薦給我的那篇文章。我現在才懂得怎樣從大地、從人們收聽希望……的信息。我在香港的時間那麼短,會見的人也不夠多,特別是年輕人。但是同那些年輕人短短的交談,我覺得我正是在收聽希望、歡欣、勇敢……的信息。這都是我所需要的養料。而且我接觸到了一顆一顆真誠熱烈的心。

短短的十八天並不是白白地度過的。我忘不了我那些年輕的「老師」(我應當稱他們為老師),他們給了我勇氣和力量,想到他們我總有這樣一種感覺:他們拿著鞭子在趕我前進。說實話,太吃力了,因此我感到苦惱。但是有這樣一根鞭子在督促我,我又感到幸福。

十一月十八日到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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