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九、買賣婚姻

前不久我接到一個在西北工作的侄女的信,信裡有這樣一段話:「從明年起我打算慢慢積蓄一些錢。……替大兒子過幾年辦婚事準備點錢。這地方相當嚴重。孩子結婚,男家要準備新房裡用的如大立櫃、五斗櫥、高低櫃、寫字檯、方桌、沙發、床、床頭櫃等等一切東西;要給女家彩禮錢。此外男家還要給新娘買手錶、自行車和春夏秋冬穿的裡裡外外的衣服。結婚時還要在館子裡待客,花銷相當大。而女家只給女兒陪嫁一對箱子、兩床被子、少量衣物和日用品等。現在年輕人要求更高了,新房裡還增加了錄音機什麼的。……人們都說把女兒當東西賣,太不像話了,但有什麼辦法呢?……」

她講的無非是我們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在全國各省市都有人這樣做,當然也有人不這樣做。但這樣做的人為數並不少。而且似乎越來越多。我說「似乎」,因為我沒有做過調查研究。根據我個人不很明確的印象,「文革」初期我還以為整個社會在邁大步向前進,到了「文革」後期我才突然發覺我四周到處都有「高老太爺」,儘管他們穿著各式各樣的新舊服裝,有的甚至戴上「革命左派」的帽子。這是一個大的發現。從那個時候起我的眼睛彷彿亮了許多。一連幾年我被稱為「牛鬼」,而一向躲在陰暗角落裡的真正的「牛鬼」卻穿起漂亮的衣服在大街上遊逛。我指的是封建殘餘或者封建流毒。當時我已從「五.七」幹校回來,對我的批鬥算是告了一個段落,我每天到單位學習,人們認為反封建早已過時,我也以為我們已經摔脫了舊時代的夢魘。沒有想到殘餘還在發展,流毒還在擴大。為了反對買賣婚姻,為了反對重男輕女,為了抗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用筆整整戰鬥了六十年,而我的侄女今天面對著買賣婚姻還是毫無辦法。二十幾年前她結婚的時候,沒有向人要過什麼東西,也沒有人干涉過她的婚姻。可是她的兒子卻不得不靠錢財來組織新的家庭。難道這完全是舊傳統的罪孽?她訴苦,卻不反抗。許多人訴苦,只有少數人反抗。我看過像《喜鵲淚》那樣的電視劇,我看過像《被愛情遺忘的角落》那樣的故事片……那麼多的眼淚!那麼多的痛苦!那樣慘痛的結局!今天早晨在廣播裡我還聽見某個省份八位姑娘聯名倡議要做帶頭人,做到婚姻自主,與傳統決裂。她們的精神值得讚賞;她們的勇氣值得鼓勵。但是我不能不發問:「五四」時期的傳統到哪裡去了?從二十年代到五十年代反封建的傳統到哪裡去了?怎麼到了今天封建傳統還那麼耀武揚威?要同它決裂,要保衛自己的合法權利,年輕姑娘們還需要有人帶頭,還得從頭做起。總之,不管過時或不過時,我還是要大反封建,我還是要重複說著我說了五六十年的那句話:「買賣婚姻、包辦婚姻必須終結了。」

我還要講一件我耳聞目睹的事。

我的外孫女小端端出世以後,我們家請來了一個保姆,她原是退休職工,只做了幾個月就走了。她在我們家的時候,她的兒子常來看她,我有時也同他交談幾句。他不過二十多歲,在什麼店工作。他喜歡書,拿到工資總要買些新書、新雜誌。他每次來都要告訴我,最近又出了什麼新書。他母親回家後,他偶爾也來我們家坐坐,同我們家的人聊聊。後來說是他做了公司的採購員,經常出差買東西。他不再購買書刊了。不記得過了若干時候,他來講起他新近結了婚,請了八桌或十二桌客,買了多少傢俱,添置了多少東西,又如何雇小轎車把新娘接到家中,他講得有聲有色,十分得意。又過了若干時候,聽說他已經做了父親。有一天他的母親來找我的妹妹,說是他因貪污罪給抓起來了。她想求我設法援救。我沒有見到她。過了不多久他在電視屏幕上出現了。人民法院判了他兩年徒刑。這是真實的生活,但是它和電視劇一模一樣,這也是買賣婚姻的一種結局吧。它對人們並不是陌生的。

二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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