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懷念均正兄

過去朋友們常常稱讚我「記性好」。現在像夢中一樣,不少兩三年前發生的事情在我的腦子裡都只剩下一片白霧,說起來令人不相信,老友顧均正兄逝世的時候,我接到從北京寄來的訃告,讀到他的兒子小銓的來信,十分難過,想起許多事情,我說要把它們寫下來,這也是我的一部分的生活記錄,可是我不曾寫,一拖就是幾年,今天拿起筆想寫一點對亡友的懷念,卻連他去世的年月也記不清楚了。

那麼我從哪裡寫起呢?

四十年代我在上海和均正兄住在同一個弄堂(霞飛坊,即現在的淮海坊)裡。解放後,五十年代初他全家搬到北京,我仍留在上海。我去北京開會,每次總要到西堂子衚衕去看他們夫婦,照例受到他們親切、熱情的接待。這幾乎成了慣例,要是一次不去,我就像丟失了什麼似的。我出國訪問,經常把在北京穿的、用的衣物存放在他們家裡,從國外回來,在旅館住下後就去西堂子衚衕取箱子。一九五二年十月我從朝鮮回來,蕭珊帶著女兒住在顧家等我,我們做了他們家的客人,一個星期中我常常聽見女兒說:「顧家阿姨真好!」一九六五年十月我從越南回來,蕭珊給我送衣服到北京。我們同去西堂子衚衕,均正兄和國華嫂用豐盛的午餐款待我們,我們告辭的時候,國華嫂拉住蕭珊連聲感謝。蕭珊笑著說:「你們這樣感謝,我們要再來打擾你們。」他們的感謝並不是客套話,只是出於他們的謙虛和好客。蕭珊並沒有想到這是她最後一次到北京,而且也是最後一次同均正夫婦見面了。

第二年六月初我再去北京出席亞非作家緊急會議,「文革」已經開始,我們中國代表團的一位同志把我從機場送到招待所,分別的時候,低聲對我說:「你不要隨便出去找朋友,哪些人有問題,還弄不清楚。」我大吃一驚。前兩三個月我接到均正兄來信說他們搬了家,並告訴我他們在幸福村的新地址。信我帶來了,我相信像均正兄這樣一個忠厚、善良的知識分子不會有問題,可是會議緊張,我也不便「出去找朋友」。到七月十日上午,會議已告一個段落,我去人民大會堂參加中國人民支援越南人民抗美鬥爭大會。在休息室裡我意外地遇見均正兄,還有老舍同志,大家都很高興,會前坐在一起閒談,有一種劫後重見的感覺。大會結束,我們走下主席台,握手告別,均正兄帶著他那和善的笑容邀我到他們的新居「小敘」。我請他代我向國華嫂問好,我說我還要陪外賓一起活動,沒有時間去幸福村了。他說:「那麼下次一定來。」我說:「一定來。」

沒有想到一別就是十二年。我第一次到幸福村的時候蕭珊的笑聲彷彿還在耳邊,但陪伴我上樓的只能是女兒小林了。

※※※

「文革」期間遺留下的後遺症終於發了出來。我一病就是兩年,沒有再去過北京。一九八二年我起初行動不便,寫字困難,後來生瘡,再後跌斷左腿,住進醫院半年後瘸著腿回到家中。最近我又因「帕金森氏症」第二次住院治療。這一層樓病人不多,病房裡十分清靜,我常常坐在沙發上休息,回想過去的事情,想來想去,也想不起我是怎樣認識顧均正兄的。那麼一定是由於索非的介紹吧,他在開明書店擔任編輯工作,是索非的同事。起初我同他交談不多,我不善於講話,他也一樣。我只知道他工作努力;又知道他兒女較多,家庭負擔較重。他翻譯過西方的童話,寫過普及科學知識的著作,白天上班,晚上寫作,十分勤懇。朋友們談起來,總是讚他正直、善良。在狄思威路(溧陽路)麥加裡,他和索非住在一條弄堂內,我在索非家住了一個時期,見面機會多,我們就熟起來了。這是三十年代中的事情。以後我和他們家又同住在霞飛坊裡。起初我單身住在索非家,進出弄堂,都要經過他們家後門口,孩子們看見我總要親熱地招呼;後來我去香港和內地,又回到成為「孤島」的上海,他們一家仍然平靜地過著艱苦的生活。他和索非,還同另一個朋友一起創辦了一份小刊物《科學趣味》,他發表了不少科學小品和科學幻想小說,不論長短文章,寫作態度都是嚴肅認真的。日本投降後,我和蕭珊帶著不到一歲的小林回來,索非已經離開上海,我和均正兄一家往來更加密切。我有事找開明書店交涉,就托他帶口信。我們經常見面,但很少長談。他忙,那時又在給開明書店編寫教科書,因家中人多,擠在一起,不方便,只好早睡,等到夜深人靜便起來寫作。他有什麼辦法呢?一家人都靠他的筆生活。他從來不發牢騷,只知道默默工作,埋頭編寫。我去找他,總是看見他那淡淡的笑容。我認為他勤勞半生不應當生活得這樣艱苦,我為他感到不平。他卻帶笑說:「以後會好起來的。」

他相信未來,是有根據的。其實我的生活也並不好,不過我一家三口人,支出少一些。我一向靠稿費生活,當時蔣介石政權的法幣不斷貶值,每天在打折扣,市場上可買的東西很少,鈔票存起來,不論存在銀行或者存在家裡,不到幾天就變得一文不值。起初我和蕭珊眼睜睜看著鈔票化成烏有,後來也學會到林森路(淮海路)去買賣「大頭」,把鈔票換成銀元,要購買東西時再把銀元換成鈔票。我上街總要注意煙紙店門口掛的銀元(「大頭」)牌價。在那些日子要活下去的確不是容易的事。均正夫婦關心我們一家的生活,國華嫂在家務上經常給蕭珊出點主意幫點忙。不久解放大軍渡過長江,南京解放,上海形勢更緊張,稿費的來源斷絕,我沒有收入,又沒有儲蓄,不知道怎樣度日。我和蕭珊正在為這個發愁,均正夫婦來了,告訴我們,開明書店發給他們「應變費」十天一次十塊銀元,他打算代我向書店交涉「借支版稅」。我當然同意。第二天他就給我送來大洋十元,說是借支辦法和他們一樣。我感謝他,我的困難給解決了。我大概借支了兩次「版稅」,上海就解放了,我們都有活路了。

他仍然在開明書店工作,我卻經常離開上海出席各種會議。第二年他跟著書店遷往北京,就一直住在首都,生活的確好起來了。後來開明並入新成立的中國青年出版社,他也到青年出版社工作。他參加了民主黨派,社會活動也增多了。我每年總要到他家去兩三次,見面時無所不談,卻又談不出什麼,只是互相表示關心而已。

我想起一件事:一九五四年上半年他從北京來信,打算把我的童話集《長生塔》介紹給一家出版社。我把底本寄去了。過了一段時間,底本給退了回來,均正來信說他讀了稿子不大理解,拿給小兒子讀,小兒子也說不懂。我自己重讀了一遍,卻覺得童話並不像西方現代派作品那樣難懂。我猜想,這是他自告奮勇向出版社推薦我的童話,出版社拒絕接受,他碰了釘子就把責任放在自己肩上。我瞭解他,以後再見他時也從未提過《長生塔》的事情。

蕭珊沒有到過幸福村,也不曾見到「文化大革命」的收場,她過早地離開了人間。小林比我先去幸福村。一九六六年下半年我回到上海,在作協分會靠邊受審查的時候,小林和同學們串連到北京,她去過均正夫婦家。國華嫂告訴小林,作協分會的造反派某某人去北京「外調」到過顧家,要瞭解我的「反社會主義言行」。國華嫂氣憤地說:「不用怕,他沒有反社會主義的言行。」造反派氣沖沖地走了,什麼好處也沒有撈到。她不知道所謂「外調」不過是花國家的錢做長途「旅遊」,你沒有「言行」,造反派可以替你編造言行。反正以「莫須有」的罪名定罪殺人古已有之。我的罪狀越來越多,罪名越來越大。不久我進了「牛棚」,與世隔絕,小林和蕭珊都因為我的緣故受到了批判和歧視。均正兄一家的音信斷絕了。我擔心他們也會遭到噩運。但在失去做人資格的當時,我一直過著低頭彎腰、朝不保夕的生活,哪裡敢打聽朋友們的情況。蕭珊患了不治之病,得不到適當的治療,躺在床上捱日子,想念過去的歲月,懷念舊時的友人,最後入院前忽然得到北京沈從文寄給我的一封長信,她含著眼淚拿著信紙翻來覆去地看,小聲地自言自語:「還有人記得我們啊。」我多麼感謝這位三十年代的老友!他從一位在我們幹校的親戚那裡打聽到我仍然住在原處,便寫了信來。幾個月後,均正兄的一個孩子出差到上海,找到我們家,給我帶來不少我們很想知道的朋友們的消息。他們一家除了他一個姐姐遭到不幸外,都平安無事。可惜蕭珊見不到他了。

這以後顧家的孩子們出差到上海,總要來我家看看。見到他們我彷彿又看見均正兄的和善的笑容,受到國華嫂熱情的接待。

「四人幫」垮臺以後,一九七八年我去北京出席全國人大會議。會後我留下來看朋友,小林也到了北京。我離開十二年,對北京的大街小巷和交通車輛,都感到陌生,住在旅館裡,出門搭車全靠小林帶路,幾次去幸福村,都是小林陪同去的。第一次去,均正兄不在家,國華嫂說他在參加民主促進會的會議,不回家吃中飯,便叫小銓打電話通知他。不久他高興地回來了。久別後重逢,大家都感到格外親熱,似乎想說的話很多,卻不知從哪裡說起,只談了一點彼此的情況。他們夫婦的變化好像不大,「文革」期間可能比我少吃些苦頭,值得慶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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