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為《新文學大系》作序

上海文藝出版社編印《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二個十年),要求我為小說選集作序。我認為給中國現代文學的發展作總結是一件好事,但我並不是適當的作序人。三十年代出版的《大系》(第一個十年)中有三卷小說選集,三位編選人(魯迅、茅盾、鄭伯奇)都寫了「導言」,他們的導言給我們樹立了榜樣。新編的《大系》中,小說選集共有七卷,卻只用一篇序文。我沒有精力,也沒有時間,重讀當時的許多作品,對入選的作家做出符合實際的評價;也寫不出那樣精採的導言;何況我又是一個病人。我一再推辭都得不到諒解,編者說:「並不要求你寫完整的序文,寫一點感想也可以,長短都行。」好,我就寫點感想吧。我被說服了,便答應下來。

「文革」期間我給戴上了精神的枷鎖,什麼也不敢想。近幾年來,我想得較多。我走上文學道路正是在這第二個十年的開始。新文學一出現就抓住了我,我入了迷,首先做了一個忠實的讀者,然後拿筆寫作又成為作家。我的第一本小說在國外寫成,我說過《懺悔錄》的作者盧騷(梭)是教我講真話的啟蒙老師。其實我動身去法國的時候,腦子裡就裝滿了新文學運動第一個十年的大量作品。我沒有走上邪路,正是靠了以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為首的新文學作品的教育。它們使我懂得愛祖國、愛人民、愛生活、愛文學。

在新文學作品中我經常接觸到中國人民美好的心靈。做一個什麼樣的中國人?作品解答了這個問題。作者和讀者一同探索,一起前進,一代一代的青年在現實生活中成長,也在文學作品中找到自己的同志和弟兄。我和無數的青年一樣,如饑似渴地從新文學作品中汲取養料,一篇接一篇,一本接一本,它們像一盞長明燈照亮了我的心,讓我不斷地看到理想的光輝。儘管我在生活中遇到困難,受到挫折,走過彎路,可是從新文學作品中我一直受到鼓勵,得到安慰,我始終熱愛生活,從未失去鬥爭的勇氣。我們的新文學是散播火種的文學,我從它得到溫暖,也把火傳給別人。在幾十年的文學生活中,我作為學生不曾離開老師們走過的道路。

我們的新文學是集體的事業。它有它的傳統;正如魯迅先生所說,作者們「每作一篇,都是『有所為』而發,是在用改革社會的器械」。新文學就是講真話的文學,過去也有「說假話」的作家,但只是極少數,而且也如魯迅先生所說,他們創造的「不過一個傀儡」。人物的「降生也就是死亡」。為人生的藝術,為社會改革的文學,我國新文學就是沿著這條道路發展、壯大的。對這幾十年的成績應該有人出來做一番總結了。

謙虛是東方人的美德。作家對自己也應當有嚴格的要求。「文革」期間我每星期寫一篇《思想匯報》,罵自己一輩子「白吃乾飯」,「放毒害人」。但是運動過去,我冷靜地考慮問題,回顧自己由讀者成為作家的道路,覺得並沒有虛度一生,儘管我並無什麼值得提說的成就,但是在集體事業中我也曾獻出小塊的磚瓦。我不止一次地說過,作為新中國的作家我感到自豪,指的就是這個集體的事業。我們的新文學是表現我國人民心靈美的豐富礦藏,是塑造青年靈魂的工廠,是培養革命戰士的學校。我親眼看見大批青年在抗戰初期,不顧危險,不怕困難,奔赴革命聖地。一批人在血泊中倒了下去,另一批人接過旗幟站了出來,革命思想傳播得那樣快,新文學也有不小的功勞。

我和同代的青年一樣,並不是生下來就相信:光明必然驅散黑暗,真理一定戰勝謊言。我本來是一個頭腦簡單的孩子,又在私塾裡讀慣了宣揚孔孟之道的四書五經。可是不少的文學作品讓我在死氣沉沉的舊社會中呼吸到新鮮空氣,在潛移默化中改造了我的靈魂,使我敢於拿起筆攻擊舊社會、舊制度。我自己衝出了封建大家庭,我的作品也鼓舞了不少同命運的讀者奔向光明,奔向革命。我邊寫邊學,在那十年中間我每天收到讀者們從遠近地區寄來的親切、熱情的信函,向我傾吐他們的理想、願望、困難和痛苦,掏給我他們的真誠的心。這些信也是我的力量的源泉。後來由於種種的原因,我和讀者們漸漸疏遠,我接觸文學作品的時間越來越少,更不用說「深入生活」。我的創作力也逐漸減弱,有一個時期幾乎什麼也寫不出來。然而新文學的事業甩開了我一直大步前進。

以上是我的一點感想,作為序文也許不適當,但感想畢竟是感想,而且它還是我幾十年閱讀和寫作的經驗的總結。

有人問:你給小說選集作序,怎麼不提「小說」二字?我答道:我說的「文學作品」,指的正是小說,我認為在新文學的各個部門中成績最大的就是小說。

又有人問:你說的「新文學作品」是不是也包含著壞的作品?我答道:當然不把壞作品算在裡面。我記得一個規律:好作品淘汰壞作品。壞的作品即使風行一時,也不會流傳久遠,很快就會被讀者忘記。

十月二十二日住院前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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