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懷念一位教育家

有一天,科學家匡達人同志對我談起她的父親,我說我打算寫一篇懷念互生先生的文章,她等待著。一年過去了,我一個字也沒有寫出來。其實不是在一年以前,而是在五十年前,在一九三三年,我就想寫這篇文章。那時我剛從廣州回上海,匡互生先生已經逝世,我匆忙地在一篇散文(《南國的夢》)裡加了這樣的一段話:

「對於這個我所敬愛的人的死,我不知道應該用什麼話來表示我的悲痛。他的最後是很可怕的。他在醫生的絕望的宣告下面,躺在醫院裡等死,竟然過了一個月以上的時間,許多人的眼淚都不能夠挽救他。」

《南國的夢》收在我一九三三年的遊記《旅途隨筆》裡面,是我初到廣州時寫成的。這年春天我離開上海前曾經去醫院探病,互生先生住在一家私人醫院,我到了那間單人病房,連談話的機會也沒有,他似乎在昏睡,病已沉重,說是腸癌,動過手術,效果不好。和我同去的朋友在揩眼淚,我不敢多看他那張帶著痛苦表情的瘦臉,我知道這是最後的一次了,我咬著嘴唇,輕輕地拉一下朋友的衣袖,我們走出了醫院。

在廣州我得到了互生先生的噩耗。我什麼表示也沒有,只是空下來和一位廣東朋友在一起,我們總要談互生先生的事情。

我和互生先生並不熟,我同他見面較晚也較少。可是我有不少朋友是他的學生或崇拜者,他們常常用敬愛的語氣談起「匡先生」的一些事情。我最初只知道他是五四運動中「火燒趙家樓」的英雄,後來才瞭解他是一位把畢生精力貢獻給青年教育的好教師,一位有理想、有幹勁、為國為民的教育家。他只活了四十二歲,是為了他和朋友們創辦的立達學園獻出自己生命的。我沒有在立達學園待過,但我當時正住在那位廣東朋友創辦的「鄉村師範」裡,跟教師和同學們一起生活。學校設在小山腳下三座並排的舊祠堂內,像一個和睦的家庭,大家在一起學習,一起勞動,一起作息,用自己的手創造出四周美麗的環境,用年輕的歌聲增添了快樂的氣氛。我作為客人住了五天,始終忘記不了在這裡見到的獻身的精神、真誠的友情、堅定的信仰和樂觀的態度,我和廣東朋友談起,說了幾句讚美的話。他說:「我是匡先生的學生,不過照他培養人、教育人的思想辦事。」我說:「要是他來看一看多好!」廣東朋友嘆息說:「不可能了。不過他的思想會鼓勵我們。」他含著眼淚加一句:「我們一定要把學校辦好。」

我相信他的決心。我想到在上海醫院裡等待死亡的匡互生先生,我忽然興奮起來:「只要思想活著,開花結果,生命就不會結束。」我卻沒有料到兩年後,這個師範學校由於省教育當局的干涉停辦了。

互生先生生活簡樸。他的家我去過一次,是一個安徽朋友帶我去的。房裡陳設簡單。學生們常來找他談話。他對他們講話,親切、詳細。我在旁邊也感覺到這是一位好心的教師,又像是一位和藹的長兄。那兩天我剛剛聽到關於他對待小偷的故事,學校廚房捉到偷煤的賊,送到他那裡,他對小偷談了一陣,給了兩塊錢,放走了,勸「他」拿這筆錢去做小生意。又有一回學生宿舍捉住一個穿西裝的賊,他讓賊坐下來,同「他」長談,瞭解「他」的生活情況,好好地開導「他」,後來還給「他」介紹工作。他常說:「不要緊,他們會改好的。」我和幾個朋友都贊成他這種做法,但是我們佩服他的改造人們靈魂的決心和信心。他從不講空話,總是以身作則開導別人。

立達學園不是他一個人創辦的,可是他一個人守著崗位堅持到底。有一個學期他為學校經費到處奔走。我去過他的家不多久,那裡就被日本侵略軍的炮火毀掉了,學校也只剩了一個空架子。這是一九三二年「一.二八」戰爭中的事。停戰後我有一次和他同去江灣看立達學園的舊址,屋頂沒有了,在一間屋子裡斜立著一顆未爆炸的二百五十磅的炸彈,在另一處我看見一隻被狗吃剩了的人腿。我這次到江灣是來找尋侵略戰爭的遺跡;互生先生卻是來準備落實重建學園的計劃。

學校重建起來,可是互生先生的心血已經熬盡。學園七月恢復,互生先生年底就因患腸癌進醫院動手術,他起初不肯就醫,把病給耽誤了。開刀後,效果也不好。他是這樣的一個人,不願在自己身上多花一文錢。我還記得在上海開明書店發行的《中學生》月刊(大概是一九三二年的吧)上讀到一篇讚美互生先生的短評,說他為學校籌款奔走,一天早晨在馬路上被車(人力車吧)撞倒,給送進醫院診治。醫生要他每天喝點白蘭地。他離開醫院後,到咖啡店喝了一杯白蘭地,花去八角。他說:「我哪裡有錢吃這樣貴重的東西?錢是學校需要的。」他以後就不再去喝白蘭地了。

手邊沒有《中學生》,我只記得短文的大意。但我忘不了他那為公忘私的精神。我把他當做照亮我前進道路的一盞燈。燈滅了,我感到損失,我感到悲痛。

還有一件事情。「一.二八」戰爭爆發後,我從南京回到上海,我的家在戰區,只好在兩位留日歸來的朋友的住處借宿。後來我在環龍路一家公寓裡租到一間屋子,那兩位朋友也準備搬家。沒有想到過兩天那位姓黃的朋友忽然來說,姓伍的朋友讓法租界巡捕房抓走了。我弄清楚了情況,原來伍到他友人林的住處去洗澡,剛巧法國巡捕因「共產黨嫌疑」來逮捕林的朋友鄭,結果把三個人都捉走了。朋友們到處打聽,託人設法,毫無用處,我們拿不出錢行賄。有個朋友提起匡互生,我們就去找他。他一口答應,他認識國民黨「元老」李石曾,馬上找李寫了一封保證無罪的信,李石曾在法租界工部局有影響。一天大清早有人來叩我的房門,原來是互生先生。他進了房,從公文包裡掏出李的信,拿給我看,一面說:「信裡只有兩個名字,對姓鄭的不利。是不是把他的名字也寫進去。那麼我把信拿去找李改一下。」第二天一早他就把改了的信送來。不用說,被捕的人都給保釋出來了。朋友伍今天還在北京工作,他一定沒有忘記五十年前的這件事情。

八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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